他身上有伤。
戴其乐名下的所有买卖铺面,包括他用性命抢夺过来的码头地盘,全被日本军队没收了。
他不老实,不认命,还想闹事,结果被抓进了日本宪兵队里去。在那儿他算是遭了大罪,老虎凳坐了,辣椒水灌了,拳打脚踢就更不用提。亏得他常年和津门要人们联络感情,到了这生死关头,倒也真能调动起些许势力,帮助他在这夜里成功越了狱。
野村是日租界内一位中等阶级的本分商人,这些年和戴其乐做生意,一直很受关照。他当戴其乐是好朋友,很多人都当戴其乐是好朋友,因为戴其乐着实是长袖善舞,天女散花一般的普济众生,给人一分的好处,必能让人发出十分的感动。
杜宝荫很狂喜,狂喜过后仍旧是愉快,愉快之极。
他为戴其乐脱光了衣服,然后用湿毛巾仔仔细细的擦拭他那身体。戴其乐身上新伤无数,不过以淤青为主,皮肉破损处倒是还少。
擦过身后,他蹲在水盆边,一手托着戴其乐的后脑勺,一手撩水为他洗头发。戴其乐仰着脸看他,看到最后忽然问道:“我让小鬼子打成了这样,你怎么好像还挺高兴?”
杜宝荫一边往他头上打香皂,一边低声答道:“我怕你死。”
戴其乐咳了一声:“怕我死了,你会无依无靠?”
杜宝荫摇摇头:“不是的,我只是怕你死。”
第20章 逃离
戴其乐被日本兵把辣椒水灌进了气管里去,似乎是伤到了肺部。
他总是忍不住要轻轻的咳嗽,野村给他找来了一点消炎药,他尽数吃了,却也不大起作用。他现在不敢进医院,即便是在租界区。而野村忙着疏通道路把他送出天津,也无暇去关注这些小事。
反正戴其乐毕竟是活着的。
在八月末的一天傍晚,杜宝荫打开了房内的木格子窗,然后扶着戴其乐在窗前坐下。
跪在后方伸手环住戴其乐的上身,杜宝荫把面颊贴到了对方的头发上,并不说话。
戴其乐望着窗外的艳阳天,心里觉出了一点温暖的惊奇——原来爱情是这样子的,他想,很简单,很宁静,就是这样子的。
“哎,现在要想逃出去,也是九死一生,很危险,不如我给你留一笔钱,你回家去吧!”他微笑着,如是说道。
身后是良久的沉默,最后传来轻轻的一声“哦……”。
戴其乐脸上的笑意凝固了一瞬,随即慢慢淡化:“要不……你继续跟着我?”
这次的回应来的要快一些:“哦。”
戴其乐侧过脸,忽然就又气又笑了:“你到底是要怎么的?就只会说一个‘哦’字吗?”
杜宝荫松开手,慢慢挪到了他面前,低下头慢吞吞的答道:“老戴,你不要逗我,我全当真的。”
戴其乐伸手拍了他一下:“那你到底是愿不愿意跟着我呢?丑话说在前面,这回你跟着我,可是要吃苦受罪、当不成大少爷了!”
杜宝荫把双手撑在地板上,像只要角力的小牛一样,用头顶对着戴其乐。
“我不怕。”
戴其乐探头过去:“什么?没听清,再说一遍!”
杜宝荫四脚着地的向前爬去,把头顶抵在了对方的胸膛上:“我、不、怕!”
戴其乐抬手拂乱了他的短头发,口中笑道:“操!傻子!”然后他又把杜宝荫扶了起来,很愉快的笑道:“让我摸摸!”
杜宝荫关上窗子,宽衣解带的让戴其乐摸。摸着摸着两人玩闹起来,可是戴其乐一身的伤,他们也只能是玩闹而已。
后来杜宝荫起身整理了衣装,又把戴其乐也搀回了窗前坐下。重新打开窗子,他找来一把梳子,单膝跪在一旁,为戴其乐梳理头发。
“我喜欢你的头发。”他忽然说道。
戴其乐斜过目光扫了他一眼,就见他的神情非常痴迷天真,傻乎乎的笑。
杜宝荫放下梳子,歪着脑袋审视戴其乐的形象。戴其乐现在其实是有些病容的,不过精神还好,在黑压压的眉毛下,双目依旧炯炯有神。
男人披头散发,看起来多少有些奇怪,但是杜宝荫就爱戴其乐这模样。他骤然活泼起来,围着戴其乐转来转去,偶尔和对方抱一抱亲一亲。
他说:“老戴,等以后我们安顿下来了,我就把鸦片烟戒掉。“戴其乐给自己点了一根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不屑的答道:“戒大烟那种事情,是给活人扒一层皮,你能受得了?”
杜宝荫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受得了,不过此刻他情绪激动,忽然豪气干云起来:“能!”
这时,野村来了。
野村双手端着一只木匣,腋下夹了一卷花布。进门后他将花布展开,紧紧围披在了戴其乐的脖颈后背上。戴其乐毫不意外,还出言笑道:“野村,你给我认真一点,我是要讲漂亮的!”
野村扶了扶黑框眼镜,随即打开木匣,从里面拿出一把银光闪闪的长剪刀。
杜宝荫这时后退到了角落里,对着眼前情景目瞪口呆。
野村剪掉了戴其乐的头发!
长发一缕一缕的落在木制地板上,野村紧皱眉头,一丝不苟的剪了又剪。他的确是有一点手艺的,至少是心灵手巧,水平不会比理发店的小徒弟差。杜宝荫睁大眼睛,眼看着这日本人为戴其乐剃了个短短的小分头。
戴其乐人长的英俊,剪短头发后更显清爽精神,顾盼之间简直有点神采飞扬的意思。杜宝荫受惊一般的紧盯着他,感觉自己的戴其乐不见了。
当着杜宝荫的面,戴其乐一边打扫自己衣领里的碎头发,一边和野村商议出城方法。等他将自己收拾干净了,那方法也成形了。
野村携带理发用具匆匆离去。戴其乐拿起一面镜子,对照着仔细端详了一番,随后转向杜宝荫问道:“我这样子,如何?”
杜宝荫走到他面前蹲下来,低头从地板上拈起一根半长的发丝:“为什么要剪掉呢?”
戴其乐无可奈何的摇头微笑:“先前在天津卫,我生怕别人不认识我;现在反过来了,我是生怕别人认出了我——明白了没有?”
杜宝荫向他伸出手去,很徒劳的做了一个撩起长发的手势。
“我喜欢你的头发。”他几乎要委屈起来了,喃喃的说道。
戴其乐重新面对了镜子,心不在焉的答道:“头发这东西有什么可珍惜的?几个月不剪就长了!”
说完这话他抬手捂住嘴,开始吭吭的咳嗽。杜宝荫伸手为他拍了拍后背,又挺身把他搂到自己怀里。
戴其乐闭上眼睛喘息片刻,回复了正常。
他想自己的肺一定是落下了病——狗日的小鬼子!
在九月初的一天凌晨,杜宝荫换上一身笔挺西装,手拎皮箱上了汽车,和野村并肩坐在后排;戴其乐则打扮成随从模样,坐到了前排副驾驶座上。
汽车夫发动汽车,缓缓经过了一座座岗哨。野村神情傲然,摆足了日本富豪的架子;而杜宝荫面无表情,天生的就是一身阔少气度。
沿途的日本士兵无意去搜查这种汽车,立刻就放了行。汽车如此驶过市区,最终顺利的离开了天津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