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在百货店里,她遇到了洪经理。
她也算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见到对方了,只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时,自己是去银楼卖表——洪经理没有要表,白给了一点钱,可是亲了她的脸蛋,摸了她的胸脯。
她不怨恨洪经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没有理由怨恨,况且那一小笔钱当时真是雪中送炭,让他们能够下乡安下一个小家。好像当时洪经理有心和她做对长久夫妻,还要等她回信,不过她带着凌云志逃之夭夭,从此再未和他打过照面。
洪经理老了,穿着一身半旧西装,不复往昔的富贵风采。他也是来拿船票的,抬头对着小海棠怔了一下,他张了张嘴,用疑问的语气开了口:“凌……凌太太吗?”
小海棠如今面对着他,却是坦然自若了:“洪经理,好久不见,你好吗?”
洪经理捏着到手的船票,就见小海棠脂粉鲜艳、卷发披肩,一身旗袍玲珑有致,手中又拿着个亮晶晶的漆皮包,是个摩登太太的模样,就有些摸不清路数:“我么……”
他自嘲地微笑着摇了头,大概是觉得自己形象不好,无法遮掩:“去年在黄金生意上亏了一大笔,现在也就是……马马虎虎吧!凌太太呢?”
小海棠这时从店伙手中接过定好的船票:“我也一样,马马虎虎,这就打算着和外子回家乡去了。”
然后她对着洪经理手中的船票一挑眉毛:“洪经理不是本地人吧?”
洪经理笑了:“凌太太听我的口音,便知我是外来客啦,只是来得较早而已。现在重庆的人一天少似一天,我也动了思乡的心。敝乡是在山东,船票可真难弄,凌太太也是要回天津了?”
小海棠点头笑答:“本想先去青岛玩一次,可是条件不允许。如今只弄到了到南京的船票,等真到了南京,再看形势定夺吧!”
洪经理现在看了小海棠的言语气度,往昔那些妄想是一丝都没有了。转向凌云志点头一笑,小海棠连忙介绍道:“这是外子。”
两个男人握了握手。洪经理看着眼前这一对金童玉女似的年轻夫妇,越发觉得自己衰朽落魄。感慨万千地道别离去,他沿着道路越走越远。
在回家的路上,小海棠由洪经理又想到了关孟纲。关孟纲对她索取的多,付出的也多。小海棠总是不愿细想他的感情,因为想了之后会心乱。她是最爱凌云志的,一辈子只认凌云志一个人,再不需要其他对象了。
六月的船票,在启程前的两个月,小海棠竟然成功地把山中房子卖了出去——现在重庆人少房多,况且她这房屋虽然美丽,可是毕竟属于山中别墅,能够当真找到买主,这简直堪称奇迹。
而在出发之前,小海棠去祭扫了关孟纲的墓。
墓碑很干净,墓前还摆着两束枯萎了的菊花。小海棠慢慢地烧了两刀黄纸,在漫天飞舞的纸灰中,她低声说道:“我们要回天津啦,不知道原来的房子还有没有,你肯定还记得那个地方,不管有没有,你都先去等着吧!你跟着我们,逢年过节还能有人烧纸给你,要不然孤魂野鬼留在重庆,谁还管你?”
她没有哭,眼睛里干干的,很平静地诉说:“这几年把钱入股子做买卖,虽然轻省,其实一颗心总悬着。这次回了天津,我打算买两所小房子租出去,将来就靠吃瓦片过生活。云志在这里自然是依附着我,处处听话,可是等到回了天津,我很怕他会作起乱来。所以日子倒是不穷不富的更好,太太平平不生是非。”
抬手掸了掸身上的纸灰,她站起来。弯腰用手帕仔细将墓碑抹拭一遍,她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六月份,小海棠和凌云志提着一点简单行礼,手挽着手登上了客轮,直奔南京。到了南京又是无路可走,滞留许久才得以继续北上,返回天津。
俗话说“近乡情更怯”,小海棠和凌云志正是各有各的怯。凌云志事到如今,自知和前头那三位姨太太是不能再续前缘的了,可是如若对方找上门来,又当如何是好呢?正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不好冷面冷心地全然不理呀!
小海棠怯的也是这一桩事情,不过怯得有限。在重庆白手起家混了八年,她时常觉得自己比个爷们儿还要强悍,她自有主意打发掉那三位前辈。
及至当真到达天津,凌家夫妇下了火车,心中真是百感交集。天津还是那个天津,变化虽然是有,但是总脱不出那个模子。两人行李简便,这时就并肩沿着道路前行,并不急着叫车。如此走到最后,凌云志笑叹一声,低声说道:“当初挤到码头登船逃难时,真没想到我们还有今天。”
小海棠握住了他的手:“我是没有想到会等八年。”
凌云志捏了捏她的手指:“小海棠,不知道我们的房子还在不在。如果房子还在,她们也在,我们有话好好说,不要吵,好不好?”
小海棠笑了:“你让我吵,我都不屑于吵。你当我还是先前的心胸,从早到晚只想着拌嘴斗气?”

第二十九章
英租界内的凌公馆,还在。
公馆大门敞开着,院内拉起几条麻绳,上面晾满了大小衣裳。十月的阳光泼洒下来,世界变得明亮干脆,然而往昔的花草树木全没有了,明亮干脆的世界中,就只有湿衣裳以及横七竖八的各色垃圾。
他的心剧烈跳动起来,步子迈得越来越慢。小海棠看出他的心思,便是主动绕开地上几根木杆,走上前去停在了楼门前。
门前用电线吊了个脏兮兮的电铃下来,想必就是门铃。小海棠举手按了一下,就听门内铃声大作,十分刺耳。
然而直过了半晌,房门才被人从里面推开了。一个半老的妇人伸出头来,很不客气地问道:“你找谁呀?”
小海棠怔了一下,确定三位前辈再怎么衰老,也不会老成这样——难道房屋易主了?
“请问这是凌公馆吗?”她决定还是问一问,就算真易主了,也得知道是怎么易的。
老妇人表情不变,总像是不甚耐烦:“是啊,你找谁呀?”
“那……”小海棠忖度着称呼,“……主人在吗?”
老妇人答道:“房东太太住在楼上,你们进去找吧!”
小海棠回头和凌云志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一切——大概是姨太太们无以为生,所以把多余的房间全租出去了。
这时老妇人扭头对着楼内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太太,有人找啊!”
楼上立刻响起了笃笃的脚步声音,想必穿的是一双高跟鞋。一个女人款款走下楼梯,正是怡萍。
怡萍抬起头来,猛然间看到了凌云志和小海棠。
脚步立时停住,她痴呆了一样微微张开了嘴。慢慢抬手掩住了口,她忽然大叫一声,回头嚷道:“素心!素心!”
凌云志这时率先挤入楼内,就见怡萍穿着一身半旧布衣,一头长发梳到脑后挽成圆髻,白白的脸上不施脂粉,已经成了个平淡无奇的中年太太。而又有一人快步走下,身段瘦削窈窕,面庞黄黄的没有颜色,却是久违了的素心。
凌云志激动起来,快走几步停到楼梯下面,出言唤道:“怡萍,素心,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