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棠每天一边买货卖货,一边东拉西扯,成为集市上一位最有名的中间人。她那间小店铺里难得清静,总有人来人往。她竖着耳朵长着见识,渐渐心思又起了变化,感觉自己这样傻苦傻累,实在算不得聪明。可是聪明的生财之路怎样寻找呢?她不知道。
她迷茫着,头脑身体日夜不肯休息,总在思考忙碌,也不疲惫,也不生病。结果在翌年——也就是西历一九四零年——的十月,她当真选下地皮,雇佣工人,开始建造房屋。
建造房屋,当然只是为了让自己的生活舒适一些。小海棠怀着这样的心情开工,没想到新房子给她带来的好处,却是远远不止“舒适”二字。
因为材料充足,工期又是赶在雾季,没有空袭,所以建造得十分顺利。房屋不大,是座挺俏皮的二层小楼,正坐落在山中一块平台上,四周围了个篱笆小院,花木藤草都种植了,等到天暖,此地必会成为一处优美桃源。
房屋建好了,然而里面空空荡荡,没有家具。交通不畅,这也不是着急的事情,小海棠就带上凌云志,蚂蚁搬家似的一趟一趟四处奔波,城里城外全走遍了,今日搬回一张桌子,明天运回一只橱柜。这样楼下五间加上楼上三间屋子,也就慢慢充实起来。
新村中的众人还记得小海棠刚搬来时,拎着旅行袋四处推销肥皂的情形,没想到身边会出这样一位女中豪杰,竟然凭着一己之力,不但养活一个无能丈夫,还跑去山中盖起了洋楼。这样的成就,几乎传为奇谈。小海棠听到风言风语,心里也是得意,不过很有控制,因为总能看到远远强于自己的人——比如关孟纲,关孟纲手中已经攥了七辆卡车,专跑仰光。这个年头能从外面运回物资,想不发财都难。
第二年的新年过后,凌家小夫妇喜迁新居。凌云志几乎惶恐,不知太太在外做出了何等事业,而未等他安下心来,小海棠又有惊人之举——她把集市上的店铺卖出去了!
“有钱可以投资嘛!”她穿着一身红底白花的长夹袍子,脚上也换了丝光袜子和高跟皮鞋,本来就高,这回越发醒目,头发也烫成一堆乌云卷子,松松散散地披在肩上。手指夹着烟卷,她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椅上,胸有成竹地发表高见:“关——关孟纲做生意,愿意带我一股子。我乐得坐在家里发财,何必还要出去守着小铺子苦熬?”
凌云志也换了一身崭新的哔叽长袍,新剃的头发上抹了生发油,整整齐齐地偏分梳开:“关孟纲这么关照你?”
小海棠把红唇撅得圆圆的,向外吁出一口烟雾:“别脏心烂肺啊!人家愿意关照,我还把人家推出去不成?”
凌云志在家里弱惯了,这时就有点发懵:“他……他是不是还想着你?”
小海棠大言不惭地答道:“我长得漂亮,想着我的人多着呢!我管得过来么?”
说完这话,她也心虚,不敢多谈。美国口红在烟卷上留下浅淡印迹,她自觉香气撩人,大概也可以充作阔少奶奶了,只是手粗,因为总是要干杂活。这是关孟纲给她出的主意——别总和那帮小商人们鬼混,混来混去顶多混成小商人们的祖奶奶,也还是个小商人。有机会要往上结交,就像他自己一样,他来重庆时也是两眼一抹黑,只是有些财产傍身,可是现在怎么样?现在他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了!
小海棠觉得关孟纲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不过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况且再难也难不过挤长途汽车往城里跑。等到天气和暖起来了,她和凌云志挽着手走在开辟好的林荫道路上,不过几天的工夫,果然和远近邻居搭上了话。
在新村里,小海棠是个高谈阔论的,家计生意她都精通,在太太里面是个英雄;可是到了这般地方,她发现自己就有一点格格不入了,反倒是凌云志如鱼得水,斯斯文文的有话可说。穿着一身笔挺西装,凌云志站在一株老树之下,和一位叼着烟斗的银行家谈论世界战局。对于千里之外的事情,他向来很有见解,和声细语地问一答十。
“苏联那边的情况,我看终将还是要占上风的。”他一手挽着小海棠,一手插进裤兜里,“据说莫斯科的冬天是非常的可怕。”
银行家其实还没摸清凌云志的来头,可就单凭对方身上这股气质,他也觉得这名青年值得相谈:“唔,莫斯科的冬天,我是体验过的,的确冷得不能形容。”
小海棠抓住时机,款款笑问:“吴经理去过苏联?”
银行家笑容可掬地面对了她:“年轻的时候,去那里吃过一年黑面包。唉, 那个时候苦得很呐……”
一番闲聊过后,小海棠邀请对方到自家做客。银行家一路溜达过去,就见花草满路,曲径通幽。坐在小院里喝了两杯好茶,他承认这一对小夫妻都很可爱。
银行家喝了凌家的茶,自然也要回请一番。如此一来一往,双方便建立了友谊。小海棠采取此种战术撒开交际网,天天拖着凌云志出门,后来凌云志向她做出抱怨:“我的腿都累细了。”
小海棠绕到后方,对着他的屁股拍了一巴掌:“腿这么长,还怕走短了不成?好容易我们又回到了这样的生活圈子里,还不好好珍惜?当我愿意带你出去,人家都愿意听你扯淡嘛!”
凌云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开始哼哼。小海棠走过去双手捧了他的脸,低头笑问:“大宝贝儿,想要撒娇呀?”
凌云志不耐烦地把脸一扭,随即向前贴上了小海棠:“太太,我累。”
这本是无心之言,然而小海棠却是觉得十分入耳:“怎么不叫我小海棠了?”
然后不等凌云志回答,她自作主张地一拍对方肩膀:“从此之后,只许你叫我太太,不许再喊小海棠了!”
凌云志闭着眼睛,笑出声音:“太太,太太,太太……”
小海棠心中窃喜——不是姨太太了,是太太!
凌云志没想到自己还有运气重新过上富裕生活,心中十分庆幸窃喜,然而也有美中不足,就是关孟纲经常过来做客。
这家伙显然是冲着自己太太来的,凌云志暗想自己但凡算个男人,就该把对方打将出去。然而隔着一张小圆桌面对了关孟纲,他见对方五大三粗,故而根本没敢动弹。
他看关孟纲,关孟纲也看他,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良久之后,关孟纲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真像小白脸子!”
凌云志气得向后一躲:“关先生,请你不要这样侮辱我!”
关孟纲一摊手:“我侮辱你了?你不是小白脸子是什么?我这是夸你漂亮呢,你别狗咬吕洞宾!”
然后不等凌云志回答,他转头嚷道:“哎!我说,我不是拎了三条鱼来吗?晚上全炖了吧,咱们三个一人一条!重庆这地方,大鱼可是真少见!”
小海棠站在门口,望着前方两个男人,满心的哭笑不得。
晚餐端上鱼来,三人果然是一人一条。吃饱喝足之后,关孟纲显然是不打算走,不但不走,还倚着门框坏笑:“夜里一起睡啊?”
小海棠当即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