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思想还是那么简单——过不下去,那就死吧!

第二十四章
小海棠私自服用猛药堕胎,结果把那一点新生命的胚芽和自己的元气,一起流出了身体。
她仗着年轻,满不在乎,然而和先前相比,她那手脚时常冷到青紫,气力也不再那样源源不断的充沛,偶尔累得很了,小肚子就沉甸甸地往下坠着疼,仿佛里面揣了块冰。
这些轻微而又恼人的苦楚,她无人可说,也不敢说,只能是自己默默忍着。衣食饱足地度过了这一年的春节,她又有了新的盼望。原来在日军空袭的威胁下,许多阔人都开始在城外山中修建别墅。山里既幽静又安全,虽说环境不够繁华,但是若有汽车代步,那通往城中的几十里上百里路途,也算不得什么。
小海棠这时已经成了新村中公认的能人——喜欢她的,说她是巾帼英雄;不喜欢她的,说她是投机商人。村里那么多才高八斗的学者教授,一个个全把日子过得难以为继;小海棠一介女流,却是活得热火朝天蒸蒸日上,并且能把丈夫养成落难少爷。凌云志自从得知家中已然颇有积蓄之后,就再没动笔抄过簿子。从早到晚他闲着没事,就在门前养花种菜看天气,身上总是穿戴得干净整齐,偶尔有人同他搭话,他微笑回答,也很和气。
村中众人没见过这样的家庭,暗暗都觉纳罕。不负责任的丈夫自然是大有人在,这本没什么稀奇,可凌云志终日过得潇潇洒洒,说他好,他不养家;说他坏,可他对待妻子和声细语,也从不出门狂嫖滥赌。
凌云志活了二十多年,先是靠着祖产过活,后来靠着四姨太太养活,闲饭吃得心安理得。当阔少时,他不轻狂;贫困潦倒了,他也不抱怨。他没想过小海棠为什么这样护着自己,他的思维都是浮皮潦草的,不往深处使劲。
小海棠早在天津就看透了他的本质,故而不抱希望,也不失望。只要凌云志安安稳稳地坐在家里,她进门之后能看到对方那张和气的小白脸,这就足矣。真要说起事业,她还是得掳起袖子自己来。
如今在这重庆,季节被人为地分割开来。春节过后,天气日益和暖晴朗,然而这并不是好事,因为能见度好,日军飞机几乎天天光顾,一年中这一段时期,就被众人称为了轰炸季节。及至天气变冷,起了大雾,反倒安全了。
城中轰炸厉害,城外倒还好些,因为没有重要设施,人烟也稀,不招炸弹。村民们对待空袭已然麻木,一听说外面挂了球,便拎起干粮口袋出门前往防空洞——敌人打击得越是凶恶,自己越要不受干扰照常生活,让敌人的意图落空。
凌云志无所事事,也没有孩子拖累,所以跑起防空洞来,格外便利。有位同村的邱太太和他熟了,便总托他给自己占上一处位置——邱家距离防空洞很远,邱先生在市区一家机关中做公务人员,平日难得回家,所以年轻的邱太太万事艰难,全得自己筹备。
凌云志在给邱太太占了几次位置之后,不必对方再做吩咐,开始自动地多预备出一个小马扎。白天一旦外面起了警报,他直接拎着两只马扎往防空洞走。邱太太受了这般帮助,先是百般地客气感谢,及至谢到了一定的程度,两人成了熟朋友,也就心安理得了。
凌云志身为本村的软饭之王,名气不小,村中住户不论远近,都知道他有个年轻漂亮的太太,而且太太白天叱咤集市,晚上回家还要给他炒菜蒸饭。邱太太一直以为他是个谄媚的小白脸,哄住了太太为他做牛做马,哪知如此交往了几番,发现自己的想法大错特错——凌云志这人,其实是个好人。
凌云志并不知道自己名声在外,言谈举止都是自自然然,并且绅士风度很足。洞内旁人谈起世界战局,他因为天天读报,所以也能插几句嘴,显得颇有眼界学识。邱太太冷眼旁观久了,心旌不禁有些摇荡。
思想一旦有了变化,她那外在的态度也渐渐和先前有所不同。凌云志看出了她的意思,不过没敢招惹,因为知道自己已经今非昔比。
吃着太太的饭还去拈花惹草,那非君子所为。
凌云志在家活得安逸,小海棠却是日益辛苦了。
每经受过一次痛苦与磨炼,她那心肠便又冷硬了一分。本来她的确只是个手脚勤快的小小商贩,可是生意越做越大,她成了一名年轻有为的游击商人。
她还坐在简易的小铺子里,然而醉翁之意不在酒。铺子里总不断人,她的同业们聚集在此处交流信息,她竖着两只耳朵一边听一边想,任何话题都能插上一嘴。她自己做生意,同时也替旁人介绍联络,从中获得酬金,或者直接抽头。有时候她心太贪,便宜占大发了,可是商人们看她是个美丽的小女人,就也不和她一般见识。
日复一日的,她的嘴和心都越来越野了。她拉拢人,笼络人,得罪人,抛弃人,身边只有关孟纲是岿然不动,因为他是真狠。
小海棠不肯再陪关孟纲睡觉——本来就不愿意,堕过胎之后,她那心里总存着一小片阴影,见了关孟纲便难过——于是就更不愿意了。
关孟纲把手臂环抱在胸前,轻蔑地看着她笑:“你当我是找不到女人?”
小海棠挺着胸脯正视了他:“那你找去,别来缠我!”
关孟纲笑出声来:“海棠果,我以为是我玩你,没想到其实是你玩我。”
小海棠思索了一瞬,随即答道:“关先生,你别把我当个女人看,也别用那一套来管束我。我要是按照真正太太的路子来活,现在肯定是吃不起肉也生不起火。你要是心里生气,想要对我说难听话,那也请便。我在市场里隔三差五就要和人吵上一架的,不是骂人就是被骂,我不在乎!”
关孟纲抬手指她:“挺好的一个小姑娘,怎么学成女光棍了?”
小海棠很平静地答道:“我就是这样。”
关孟纲见她死猪不怕开水烫,也是无可奈何,有心暗地整治她一番,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意思——人家可是因为他打过一次胎呢。
“不理我是吧?”他对着小海棠摇头晃脑,“那我找凌云志去!我看他那人脾气挺好,你和我谈不来,兴许他和我谈得来呢,是不是?”
小海棠当即沉下了脸:“你敢对云志乱嚼舌头,那我过不成,你也别想落到好处!大不了大家同归于尽,我怕什么?”
关孟纲奈何不了她,只好故弄玄虚地吓唬她。不置可否地转身出了店铺,他果然是往村中方向走去。小海棠追到门口,一颗心很不安地怦怦乱跳,可是又不好因此闭店歇业。
两个小时后,关孟纲笑嘻嘻地回来了。
“凌云志这日子过得是真不错!”他坐在柜台前面的破椅子上,得意洋洋地告诉小海棠,“浇着花喝着茶,旁边还有个年轻娘们儿陪着他聊闲天。嘿嘿,我都替他高兴啊!”
小海棠面无表情,自顾自地蹲下去收拾柜台,心里可是响了警铃——年轻娘们儿是谁?
关孟纲弯下腰,隔着一层玻璃和她对视。两人目光相遇,他便一笑。
小海棠垂下眼帘,继续擦拭灰尘,手在冷水里泡得久了,红通通的有些肿。
擦过一遍之后,她站起身来,低头说道:“云志不是那样的人,我相信他。别以为你给我带了一包西药,就可以随便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