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棠扯了扯嘴角,极力也想露出笑容:“没想到昨天会有空袭,警报解除得太晚,我没赶上回来的汽车。”
凌云志没有多问小海棠是否辛苦,而是把她扯到里间房内,指着桌上高高一叠簿子说道:“小海棠,我找了份差使,多少也能赚一点钱了!”
小海棠疲惫地问道:“差使?什么差使?”
凌云志很满足地笑道:“算是个抄写员吧!是李教授介绍来的工作,李教授说我的字还算不错。”
李教授一家乃是凌家的邻居,小海棠也听对方提起过这种工作——薪酬是很微薄的,无非是聊胜于无罢了。
勉强对着凌云志笑了笑,她低声说道:“云志,昨夜睡得不好,今天车上人又很多。我累极了,想躺一躺。”
凌云志连忙走到床前,弯腰拍了拍枕头。而小海棠走到床边坐下来,忽然又可怜兮兮地说道:“云志,你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凌云志扭头看了看窗前桌上那一叠簿子,犹豫一下,随即笑道:“好,我陪你。”
小海棠依偎在凌云志的怀里,呼吸着凌云志的气息,抬手摸上凌云志的面庞,触感温凉而又光滑。凌云志皮肤好,又白又细的,天生就是个小白脸的胚子,可是又做不成小白脸,因为一身的少爷脾气,从小到大被人伺候惯了,不会去对别人讨好凑趣。回想起天津岁月,那时的凌云志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多么迷人啊。
小海棠始终坚信凌云志是很好的,把脸颊贴上凌云志的胸膛,她还是爱这丈夫。丈夫没错,是世道错了,丈夫本来就不该受这种苦。
小海棠和凌云志相拥着睡了个午觉。下午她蹲在地上分拣货物,凌云志则是坐在桌前,握着自来水笔认真抄写簿子。
晚上,他们用最后一点糙米煮了米粥,两人灌了个水饱。家里没有米也没有钱了,想要度过难关,至少要等明天卖出货物。小海棠想要去李教授家借一点米,度过明早的危机,可是凌云志一定不肯——他很讲面子,宁可饿着,也不去向旁人借粮食吃。
小海棠拗不过他,只好姑且睡过这一夜。两人年纪轻轻的,然而都不敢乱动,因为一旦做起床上运动,那点米汤就会立刻被消化干净了。
第二天清晨,凌云志翻箱倒柜,找出一点零钱给了小海棠,让她出去买烧饼自己吃。
小海棠很愕然:“我自己吃?”凌云志解释道:“我坐着写字,不费力气;你说你要出去卖货,这个……不吃点东西是不行的。”
小海棠听到这里,先是心酸,随即却又硬起心肠,暗想我为了这个家庭付出许多,如今多吃一个烧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海棠并没有把货物尽数扛出去贩卖。她挑了袜子和化妆品出来,放在竹篮子里,一路挎着去了附近集市。
大半天过后,她拎着一竹篮子鸡蛋回了来,肩膀上又扛了半口袋米。
“云志!”她的脸上有了笑模样,“家里还有没有柴禾了?我们蒸米饭炒鸡蛋!”凌云志上前接下米袋子:“袜子全卖光了?”
小海棠欣欣然地答道:“这些米也够我们吃一阵子了。这几天我不急着卖货,等价格涨一涨再说。”
这天晚饭,小海棠和凌云志吃了热气腾腾的一顿饱饭。到了第二天,小海棠又起早跑去集市,买了两斤腊肉回来,吊在炉灶上方的墙壁上。
熬过半个月,他们眼看着又要挨饿。这回小海棠带着余下货物出了门,在出售之前先四处打听了行情,结果吓了一跳——没想到价格会涨得这样快。
货物摆出来,很快便被人抢购而光。
一沓零碎钞票握在手里,厚得有了质感。小海棠没有急着回家,反而是就近进了一间茶馆。女人可是少有单独来坐茶馆的,三言两语的工夫,她和一位本地有名的游击商人攀谈起来。
对着游击商人,她伶牙俐齿的很不吃亏,可是因为生得美,所以对方心甘情愿地让着她。片刻的戏谑过后,游击商人答应过两天会借辆汽车过来,送她进城。
第二十一章
小海棠这回是穷怕了。还不只是怕穷,她是苦出身,能受穷,可像个带着孩子的寡母似的,她不忍心看到凌云志受苦。
所以她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赚钱来,要让凌云志像在天津那样有好大米吃,有鸡蛋和肉下饭,有体体面面的衣裳穿。稀粥泡菜的滋味不美妙,她已经真切看出了凌云志的消瘦。
于是她舍弃了脸皮,本来嘴就野,这回更不收敛了,很快就变成了市场里的小辣椒。
凌云志很木讷,心里倒是也知道妻子早出晚归的很辛苦,所以手上加紧地抄写,夜里点灯熬油不肯睡觉,被蚊子叮出满腿的红包。累到了一定的程度,他放下自来水笔,自己活动活动手指关节,会有咔咔的响声。
小海棠披着衣裳下了来,逼着他收拾纸笔,上床休息。凌云志抬头对着她笑:“再写一会儿,我还能坚持!”
小海棠伸手替他合上簿子:“下笨功夫挣小钱,差不多就行了,何必这样苛苦自己。”
凌云志站起来,似乎有些腼腆:“要是你觉得这种工作收入太少,那我——我明天和你到集市上去?”
小海棠用大眼睛瞪他:“你不是嫌卖货丢人吗?”
凌云志低头笑了,笑得又尴尬又为难。对他来讲,蹲在路边做一名小贩,真的是太不像话。
小海棠弯腰一口气吹灭了油灯,然后把他拉拉扯扯地拽到了床上:“你是大爷,乖乖在家坐着吧。我也不图你帮我的忙,只要下午知道提前把米粥熬上就行。”
两人摸着黑上床钻进新添置的蚊帐里。凌云志握住小海棠的手,忽然说了一句:“怎么……不怀身孕呢?”
小海棠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可不是,两人在一起已有两年,睡得都熟透了,可是自己腹中一点动静都没有。若说是自己的毛病,那前头三位前辈也是一样的不曾开怀啊。
她不肯把矛头指向凌云志,只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答道:“我怎么晓得?再说就算有了小孩子,现在这个情形,也是难养。睡吧睡吧,困死我了。”
说完这话,她合身拱进了凌云志怀里。而凌云志拍了拍她的后背,见她没有兴致,自己也就不再多说。
如此过了一个来月,便是进入十月时节。小海棠雇了本地的劳力,在村外镇旁的集市街边盖了一间浅浅的房屋,权作店铺。店铺开着大窗子,光线通透,里面仅有一张玻璃柜台。小海棠从来不在这里囤积货物,只把它当做一处能够遮风避雨的摊位。大白天的坐在柜台后面,她不知不觉地学会了吸烟。
这日下午,笃定是不会有空袭。她翘着二郎腿坐在窗边,无所事事地点了一根香烟。两根手指夹着烟卷送到嘴边,她轻轻吸了一口。
扭头向外呼出笔直的一线青烟,她骤然睁大眼睛,很意外地看到了关孟纲。
关孟纲不知何时来到窗外,正背着双手观察她。双方四目相对,他嘿嘿地笑了:“这个姿势很好,就是衣裳头发不大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