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人雄一跃而起,一边拍着身上的雪,一边笑道:“没事,雪地很软。”
他是铜皮铁骨了,陆柔真却是闭着眼睛长长吁出了一口气,一颗心还在胸腔里怦怦大跳。
聂人雄把她扶了起来:“柔真,对不住,我吓着你了。”
陆柔真的双腿抖得厉害——真是吓着了。
西山之游到此结束,聂人雄带着陆柔真打道回府。陆柔真主动和他手拉了手——实在受不得这种惊吓了,如果聂人雄再敢跌下山去,那干脆把她也一起带上好了。
回到城内之时,天光还早。聂人雄住在六国饭店,陆柔真一个未婚女子,自然不便前往。两人略一合计,决定还是找个地方吃点喝点,消磨光阴。
因为他们依旧是不得见人,所以还是去了昨晚那家馆子。等到伙计把菜上齐了,陆柔真主动起身关闭房门,随即转身对聂人雄说道:“沐同,把鞋脱掉。”
聂人雄一愣,看着她发呆。
于是她作了解释:“鞋里有雪,融化成水多不舒服。”
聂人雄连忙摇头:“没事没事。”
陆柔真看不得他受罪,故意正色催促道:“不成,快点脱掉。”
聂人雄非常为难,几乎快要唉声叹气:“柔真,我……我挺舒服。”
聂人雄倒是一贯挺讲卫生,不过在陆柔真面前,他多少总是有些心虚。在对方的力逼之下,他扭扭捏捏的脱了鞋袜,赤脚踏上温暖地面。
“谢谢你。”他忽然对陆柔真说。
陆柔真莫名其妙:“谢我什么?”
他垂下眼帘微笑:“谢谢你不嫌我。”
陆柔真没说话,自顾自的望向桌上一道甜汤核桃酪。她只怕没有机会再去爱他,怎么会嫌?
如此混到傍晚时分,陆柔真独自离开雅间,一名便装打扮的汽车夫跟在后方,要先送她回家。陆柔真心事重重的慢慢向外走,越走距离聂人雄越远,越走脚步越沉。
正是出神之际,肩头却是忽然挨了一击,她猛然抬头,就见陆柔湘正在笑吟吟的看着自己:“三姐,大嫂还说你今天去女师附中瞧朋友,原来你是偷偷来吃独食了。”说完这话,她又特地伸了头向后张望:“三姐,不会只有你一个人吧?”
陆柔真和颜悦色的答道:“你这小东西,又来编排我。难道我的朋友进了女师附中,便要不食人间烟火了么?我又不是个老饕,更没有一个人过来吃大餐的道理。只是我那朋友先我一步,早已下楼上车去了。倒是你个小淘气孤零零的一个人,莫非有了约会?”
陆柔湘一挑眉毛:“许三姐的朋友先下楼了,就不许我的朋友先上楼么?”
陆柔真把脸一扬,越发喜笑颜开:“先上楼倒是没什么的,只不知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呀!”说完这话,她不等陆柔湘继续分辩,故意又道:“算啦算啦,我不问了。人家恐怕在楼上等得急了。四妹,再会哟!”
她且说且行,得意洋洋的下了楼去。陆柔湘和她相斗得久了,如今就听她句句都不像好话,越想越气,登时就没了食欲。
聂人雄的汽车夫把陆柔真送回陆宅,回来又接了聂人雄去饭店休息。聂人雄进京时间虽短,可是已经和马总长结为同盟,双方该说的也说尽了。所以一夜之后,他带着卫队登上专列,直奔济南找爹去了。

第16章

腊月二十九这天上午,聂人雄抵达济南。
山东省的督军兼省长亲自前来迎接——此人名叫段中天,本来也不认识聂人雄,不过因为素来惯于结交军界新秀,所以得知消息之后,便不辞辛劳的前来露了一面。
聂人雄倒是没想过要惊动山东政要,段将军这样热情,他几乎有些受宠若惊。当晚下榻在段将军预备出的豪华公馆里面,他心潮起伏、夜不能寐。脑海中浮现出幼年时穷困潦倒的惨境,他不由自主的把手伸到枕下,暗暗的攥住了手枪。
平白无故的生出一股子杀意,他忽然想起了一句听熟了的诗:“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远的不提了,就说自从进了热河,枯的岂是只有万骨?刘二麻子号称麾下十万大军,不打不杀怎么行?不用机枪扫,不用大炮轰,怎么行?
聂人雄这一夜没睡好,因为头脑像一台转疯了的留声机,他连上辈子的事情都快想起来了。
苍白着面孔洗漱了,他站在流光溢彩的大穿衣镜前,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阳光从落地窗中照耀进来,灿烂的虚化了他半边身体。一边睫毛变成黄白颜色,眼尾又有几根是特别的长,并且不合时宜的卷翘起来。
聂人雄要来一把小剪子,把那几根出众的睫毛剪短,然后在副官的伺候下穿上厚呢子军装。副官姓田,是个干干净净的小伙子,不多言不多语,伶俐细心之极,简直像是从宫里遣出来的。从衣架上取下黑色大氅轻轻抖开,他从后方将其披上司令肩膀,随即绕到前方去系领口。因为不敢和司令比肩,所以他很识相的微微下蹲,以示恭敬。
聂人雄享受着副官的伺候,心情很好,是苦尽甘来、修成正果的感觉。
出门坐上汽车,聂人雄根据事先调查得来的线索,直奔聂宅。大年三十的清晨,冷也冷的喜气洋洋。聂人雄扭头望着窗外风景,心中毫无感情的想:“娘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现在一定也已老了。”
片刻之后,汽车拐入一条小街,缓缓停到一家宅门之前。聂人雄直接推门下了汽车,大步流星的走向院门。标枪一样笔直的站到门前,他抬起戴着皮手套的右手,在一瞬间的犹豫过后,用力拍响了门环。
门后立刻传来一声回应,还是京城的口音:“来喽!”
然后院门开了一条缝隙,一张胖脸探了出来,仿佛是准备要笑的,但在看清来客之后,那笑容就被惊愕表情压了下去:“哟!您是……”
聂人雄背过双手,心平气和的告诉他:“我是聂云龙的儿子,今天特地过来给他拜年。”
胖门房莫名其妙的瞪着眼睛:“不是……我们老爷就一位少爷啊,这怎么……那什么……”
聂人雄没空听他语无伦次。抬腿一脚踹开院门,他直接向前一挥手:“带路!”
胖门房吓得向后一跳,紧接着扭头就跑,一边跑一边扯了嗓子高喊:“老爷,老爷!外面来了个儿子!”
聂人雄加快脚步,随着门房穿过一重院落;后方的副官卫士也紧紧跟上,马靴走在青石板地上,踏出一片清晰而又杂乱的声响。
最后,聂人雄在院子中央骤然收住脚步,因为前方正房开了房门,一个红光满面的大胖子东倒西歪的挤出门口,气喘吁吁的站到了门前石阶上。
聂人雄和这胖子面面相觑,胖子着实是摸不清头脑了,而聂人雄透过对方那满脸肥肉,却是窥出了几分当年模样。抬手摘下头上军帽,他对着胖子微微一躬,同时不阴不阳的说道:“爹,儿子给你拜年来了。”
胖子皱起眉毛:“你……你是谁的儿子?”
聂人雄直起腰来,似笑非笑的看他:“我是琉璃翠的儿子。我也姓聂,聂人雄。”
胖子听闻此言,立刻大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