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克臣迟疑着答道:“可是……万一热河真是全境落入聂人雄手中,那么……”
何致美的声音低落了些许:“姓聂的和刘二麻子全不是好货,死了哪个都不可惜。不过话说回来,我真没想到聂人雄会说跑就跑。好他妈的,比兔子还快,我一眼没看住,竟然窜去了热河。”
陆克臣想要撺掇着何致美去替自己宰了聂人雄出气,可何致美头脑清楚得很,只是一味乱骂,全然不肯中计。何五小姐听父亲吵吵嚷嚷,便又拉了陆柔真前去四小姐的房里做客。
陆柔真一步一步随着何五小姐行走,一颗心在腔子里怦怦乱跳,同时脸上烧得滚烫。忽然想起那时聂人雄背着自己走山路,他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的说:“别急着成婚。督军总比督军儿子更强,你给我一点时间。”
陆柔真在家中隐忍惯了,喜了不笑,悲了不哭。怀着满心酸楚跟上何五小姐,她在心中暗暗说道:“我没有时间给你了,我就远远的看你建功立业、做个大英雄吧!”
陆柔真在北京何宅柔肠百转,而身在热河战场上的聂人雄仿佛有所感应一样,毫无预兆的连打了三个大喷嚏。
打过喷嚏之后,他吸了吸鼻子,然后低头继续去读手中报纸。刘二麻子那边兵败如山倒,热河报界审时度势,也立刻转了风向。前几天报章上还要把他称为“聂逆”,如今这般的字样就再也瞧不见了。有几家报馆大概是特别伶俐,甚至率先开始尊他一声“沐帅”——表字沐同,尊称沐帅。
聂人雄喜欢“沐同”二字,好写,也好记,并且让他想起陆三小姐。陆三小姐的面庞像朝霞,眼睛像水晶。他没什么学问,忖度不出动人的字眼来赞美对方,说来说去,就只有一个“好”。
在他读完一张报纸之后,小铃铛扛着一支骑枪走进房来。
半年的功夫,她已经蓄出了齐耳短发,衣裳也换成了女装,可惜表里不一,时常冷不丁的做出粗鲁举动,像个小爷们儿似的吓人一跳。大步流星的跨过门槛,她把骑枪架在自己肩膀上,枪口塞着一束鲜嫩的狗尾巴花。
“干爹!”她欢欢喜喜的大声说道:“段叔叔发回了电报,说是把刘二麻子的老婆儿女全逮住了!”
聂人雄淡淡的一点头:“好。”
小铃铛拽过一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下,发式服装变了,模样却是一如既往,精气神全在黑眼珠子里,滴溜乱转的放着光芒:“干爹,等到刘二麻子滚蛋了,是不是整个热河都归我们了?”
聂人雄又一点头:“那是自然。”
小铃铛立刻笑了,嘴角一翘,肉嘟嘟的小下巴越发尖了起来:“早些过来就好啦,这里的仗可真好打啊!”
聂人雄放下报纸看她,看了片刻,忽然探身伸手,一把夺过了她的骑枪。
“谁让你又跑到营里舞枪弄棒的?”他哭笑不得的质问小铃铛:“这么大个丫头了,没事就和小兵蛋子们在一起混,这有意思?”
抬手指了指小铃铛的鼻尖,他正色说道:“再敢乱窜,当心干爹揍你!先收拾你,再收拾杜希贤。我看这些年他就没把你教出好来,亏他念的书还最多!”
小铃铛脸皮厚,挨了骂也不在乎——她知道聂人雄是真心为了自己好。自己越长越大了,丫头到了十五六,就算是大姑娘;可是哪家的大姑娘像自己这么野呢?
笑嘻嘻的对着聂人雄一咧嘴,她不接方才的话头,而是把手伸进衣兜里掏摸。捏着尾巴拎出一只扭来扭去的小田鼠,她美滋滋的又道:“干爹,你看,我刚才在外面挖了这个小东西出来。”
聂人雄眨巴眨巴眼睛:“想吃肉了?”
小铃铛连忙摇头:“不是,你不让我去营里玩,杜叔叔又没有时间理我。我一人没有伴儿,想要养着它玩呢!”
聂人雄皱起一边眉毛:“养耗子?”
说完这话,他未等小铃铛回答,劈头抓过小田鼠,起身就往外走。跨过门槛把小田鼠掼到地上,他一脚将其踩了个扁:“这真是闲出屁了,没事养耗子!”
然后他转身望向房内,正要再对义女训斥两句,哪知房内空空,后窗大开,小铃铛和骑枪一起消失无踪了。
第13章
聂人雄进入承德这日,正是个骄阳似火的天气。他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头发剃得只剩短短一层发茬,然而依旧是热,恨不能伸了舌头狗喘。一手虚虚的拉着缰绳,一手抬起来解开军装纽扣,他难耐的歪着脑袋用力扯开领口。这一阵子他有点“苦夏”,人是瘦了一圈,衣领敞开来,能够看到清晰的锁骨。然而瘦归瘦,不损力气,周身上下挂着二三十斤的手枪子弹,他习惯成自然,毫不在意。
随着热河战局日益明朗,外界对于聂人雄其人的态度,就开始有了暧昧变化。热河本是个特别区域,最高长官并非省长主席,而是都统。都统姓王,五十多岁,因他表字诚甫,所以众人都尊他一声诚公。诚公为人比较差劲,素来都是远交近攻,热河被他惹得全是仇家;他如今正谋着要进京城谋个总长来做,而且先见刘魁武督军被聂人雄打得屁滚尿流,又见聂人雄来势汹汹不是善类,他便在幸灾乐祸之余,颇为恐慌的逃往北京去了。
于是聂人雄就大模大样的闯入承德,带着卫队跑去了避暑山庄。
聂人雄在避暑山庄住了一夜,翌日清晨早早醒来,一个人出门去逛。皇家园林的风景自然十分可观,他身边没带卫士,不敢远走,所以只在住处附近流连。如此走着走着,他忽然垂下眼帘,笑了一下。
他是想起了陆柔真。
他自认为是要做大事的,不能对个女人朝思暮想。可是偶然之间,陆柔真的一颦一笑会在他的眼前自动浮现。他依旧是说不出对方的好处,只在吃到一点好东西、看到一片好景色之时,会不由自主的想:“要是她在,就更好了。”
正当这时,后方有人呼唤了他:“干爹。”
他回过头去,看到小铃铛穿着一身单单薄薄的印度绸衫子,正是站在红墙碧瓦老树之下。朝阳光芒透过参天枝叶,斑斑驳驳的撒了她满身光影。衫子太柔软光滑了,水一样流过她的周身,于是聂人雄第一次发现这丫头的屁股好像变大了。
屁股变大了,胸前也隐隐有了丘陵起伏。小铃铛仰着脸儿对他笑,一头乌黑短发蓬蓬松松的带着光泽,越发衬得脸蛋白里透红。
聂人雄迈步走到她的面前,抬手揉乱了她那蘑菇似的发型,同时有口无心的说道:“我这丫头,倒是个美人。”
说完这话,他径自回房去吃早饭。而小铃铛扭头望着他的背影,却是半晌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中午时分,她才恍然大悟——然后她就不是她了。
她羞得满脸发烧,同时又喜滋滋的。原来她是个美人,她怎么早就不知道呢?
聂人雄要带她游览山庄风景,她不肯去,宁愿留在房内思虑心事,最后想得心乱如麻,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仿佛心里有猫在抓,怎么着都是不对劲,怎么着都是不舒服。忽然起了邪念,她暗暗的想:“如果干爹是现在遇见了我,大概也会爱上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