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士兵来讲,五十万大洋只能充作定心丸,不能当成吗啡针。这些大洋足以把人留在军队,可也只是留下而已,未必就会真去卖命。况且,说老实话,他也是有点怕了何致美。何致美麾下几十万安国军,个个如狼似虎,真要一起上来,一人一口就能把聂军全体嚼了。
“不能往山里退。”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一旦进山,被人围住,再想突围可就难了。到时被人分而攻之各个击破,最后我岂不成了孤家寡人?”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了惊骇,额头甚至渗出一层冷汗。他这些年杀伐征战作孽甚多,若是成了光杆司令,那后果可想而知,除了不得好死一途之外,定然再无他路。
他得活,而且要往好了活,活成人上的人,活着再见陆柔真。抬手按上腰间的手枪皮套,他在大太阳下眯起眼睛,脑海中忽然灵光一现!
他不能在何致美这一棵树上吊死。战争本来就是欺软怕硬强取豪夺的事情,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打不过何致美,还打不过别人吗?
在聂人雄浮想联翩之际,陆柔真已经乘坐汽车进入宁县地界。
卫英朗坐在她的身边,因见她垂头不语,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便是暗暗握住了她的手,想要用自己的热量去鼓舞她。此时何致美刚刚离开宁县,留下一位年轻伶俐的蓝参谋充当接待员。那蓝参谋语笑晏晏,一派温和,因知他们皆有来历,所以敷衍得密不透风,将他二人照顾的十分之好。卫英朗如今没了后顾之忧,便是专心致志的陪伴陆柔真。
回京的列车是明日清晨才有的,所以这一夜两人还是要住在宁县。陆柔真心里眼里只有一个聂人雄,回忆起自己上车离去之时,聂人雄孤零零的站在阳光下呆望自己,她那一颗心就一抽一抽的疼。她想再和对方说几句笑话,想要再去摸摸对方的短头发,可一切都是不可追不可留,她知道自己也许一生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其实不见他才好。见了又能怎么样?见了也是黄粱一梦,总有醒来的一刻。
当着卫英朗的面,她笑是笑不出来,可又绝没有唉声叹气的道理。她是谨慎惯了的,素来不肯轻易流露心事,这时因怕露出马脚,故而索性蹙着眉头按着心口,开始装病。
卫英朗认为她是位娇娇怯怯的小姐,正预备了一番言辞想要抚慰她,可她却是倒在床上,轻声说道:“詹森,不要提了,我现在还是怕得很,一颗心跳的让人喘不过气。”
卫英朗听了这话,心急如焚,又不好主动伸手摸她的胸脯,只得坐在床边问道:“克瑞斯丁,我去找个军医过来吧!你看起来十分虚弱,这些天是不是受了惊吓?”
陆柔真闭着眼睛微微点头,声音轻的宛如薄烟:“他们把我关进一间空房子里……终日只有两个老妈子看守着我,凶巴巴的开口便是骂人……直到那日你过来了,聂人雄知道家里会来赎我,才对我稍稍好了一些。”
卫英朗一听这话,立刻想象出了那种情景。压着怒火长叹一声,他又问道:“聂人雄有没有欺负过你?”
陆柔真听了这话,想起往昔两人种种言谈欢笑,越发落下泪来:“他那个人更是粗鲁得很,几次三番的说要把我杀掉。詹森,我当时真是怕极了。”
卫英朗见了她的荏弱模样,简直快要怒发冲冠——人人都知道陆总长家的三小姐最为娇贵,然而平白无故的被聂人雄绑了去,不但要受乡野村妇的欺凌,还要被个丧心病狂的丘八怒斥恐吓。当着陆柔真的面,他真想豪气干云的撂下几句狠话,可是话未出口,他又忍了回去。
嘴上的英雄最不值钱,他若真是有心为未婚妻报仇,就该直接去取聂人雄的狗命。
可他没有那种本事,所以顶好闭嘴。
俯身轻轻拍了拍陆柔真的手臂,他柔声问道:“克瑞斯丁,我记得半个月前你还在害感冒,现在可痊愈了吗?”
陆柔真受了他的轻拍,心中生出一阵温暖的酸楚。含着眼泪点了点头,她真想起身扑进对方怀中哭上一场——她的心事是那么沉重那么绝望,同时又是那么的不能见人。
可是她须得管住自己。卫家小哥哥虽然温柔,虽然知心,可身份却是她的未婚夫。家里的姐妹们几乎已经懒怠拿他们两个开玩笑,因为仿佛她生下来就是要嫁给卫英朗的,大家心照不宣的太久了,简直失去了兴趣。
“詹森……”她气若游丝的说话:“我头晕……胃也痛,想要喝点粥睡一睡。”
陆柔真凭着头晕胃痛的借口,不但逃避了卫英朗准备出的压惊晚宴,而且可以明公正气的早早上床休息,免去了与对方交谈的麻烦。
她闭上眼睛就是聂人雄,聂人雄的睫毛,聂人雄的手指,聂人雄背着她走长路,她歪过脑袋,就可以看到对方的侧影。忽然在黑暗中微笑起来,她又想起了聂人雄说过的那些傻话。那么俊秀的一名青年,怎么有时候会那样凶恶,有时候又是那样的憨?
一夜过后,她真病了。
她发起了烧,嘴唇上也生出了两个火泡,鼻孔里呼出的空气烫如火龙。可是大概因为心怀鬼胎的缘故,她见了自己这副形象,反而深感满意——自己做了半个月的人质,饱受虐待,应该就是这副惨象。
抖抖索索的强挣着洗了澡梳了头,她换上一身宝蓝色的印度绸夹袍,袍襟绣了大朵大朵的白色花朵,行动之间光芒闪烁,更是衬得她面无人色。卫英朗推门进来看她,当场就是一惊:“克瑞斯丁,你怎么——”
这句话问到一半,戛然而止,因为原因不言而喻。卫英朗走到她面前,抬手抚摸了她的潮湿卷发:“小傻瓜,你现在真的安全了,这不是梦。我向你保证,此生此世一定在你左右,再不让你惊怕。”
陆柔真一眨眼睛,眨出一颗很大的泪珠子。她现在心里倒是平静的,只是思念聂人雄。真想再和他见上一面,想得要命,想极了。
但是这话,当然依旧是永远不能说。
卫英朗为她梳好头发,又往手中倒了生发油,轻轻揉搓了她的卷曲发梢。乌黑的卷发立时有条有理的放了光泽,而她指着唇上火泡,哑着嗓子轻声苦笑道:“詹森,我简直不敢说话,张嘴便要疼痛。”
卫英朗取出一条开司米长披肩,一边从后为她披上,一边柔声说道:“那我们就不要说话了。列车包厢里会有果子露,你吃不下饭,喝点果子露总是可以的。”
说到这里,他觉察出了陆柔真的热度,于是接着说道:“等我去向军医要几片阿司匹林。趁着现在还不很热,我们先把药吃了。”
陆柔真上午上了火车,进入包厢后便是沉沉的昏睡,睡着睡着忽然提起了心,朦朦胧胧的侧耳倾听,只怕自己说了梦话,吐露心事。
卫英朗坐在一旁陪伴着她,心中宁静安然,不起一丝涟漪。
他们是天生一对,合该像朵并蒂莲似的同在一起。这是一桩毫无疑问的事情,所以无需多想。
傍晚时分,陆柔真自动醒了过来。
她扶着卫英朗穿鞋下床,走到壁上的玻璃镜前理了理头发,又因自己气色实在太坏,恐怕有人见了之后会幸灾乐祸,她便取出今早带出来的一盒香粉,用小粉扑子向那面颊鼻梁拍了几拍,又用指尖蹭了一点口红,淡淡的按上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