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克臣自有身份,而且体弱多病,当然不适宜亲自斡旋;何致美和陆家颇有交情,如今又是身在宁县,倒是个合适的中间人;可他这些年纵横北国,骄傲惯了,陆克臣思来想去,又不敢开口去支使他。如此耽搁几日之后,卫英朗实在是等无可等了,不顾陆家阻拦,定要当面会一会聂人雄。
山路崎岖,陆柔真依旧是和聂人雄同骑一匹战马。天气日益热了,她穿着一身红底碎白花的单薄夹袄,脚上也换了缎子面的绣花鞋。这乃是个俏皮村姑的打扮,而她把一头卷发编成两条辫子搭上肩头,只觉周身利落,仿佛随时可以做些淘气事情。
山路狭窄,全副武装的卫队汇成一字长蛇,甩着尾巴跟在聂人雄身后。今日是个大晴的天气,越走阳光越烈。陆柔真手搭凉棚遮到眼上,心中暗想:“这回脸上要生雀斑了。”
哪知正当此时,眼前忽然一暗,却是聂人雄摘下自己的军帽,扣到了她的头上。
她心中一甜,眼望前方低声说道:“多谢你。”
聂人雄没说话,信马由缰的往前走。他是昨天刚剪的头发,为了省事,剃得就剩一层短短发茬。陆柔真看了他的形象,当场笑得露出一排白牙,足有六七颗之多:“你这个发式,可以跑到庙里混充喇嘛了!”
聂人雄抬手摩着脑袋,被她笑得有些尴尬:“我也不求好看,方便就行。”
陆柔真依旧是乐不可支,因为感觉他这形象新奇,头发居然短过睫毛。至于美丑与否,倒非问题,聂人雄的相貌很是上等,无论头发长短,都是一名英俊青年。
一小时后,队伍进入县城。县城里面道路平坦,主要大街还浇了柏油,很有现代气息。陆柔真在山中连住几日,所见所闻都是乡村风貌,如今到了此处,就见城门洞开,卫兵肃然,一溜三辆黑色汽车停在城外路上,前后车门旁边全有军装笔挺的副官站立。一队身穿薄呢子军装的年轻士兵整整齐齐的小跑而来,队中为首一人停在聂人雄的马前,一挺身敬了个军礼:“报告司令,卫二少爷已经于半小时前抵达公馆了!”
聂人雄一声不吭的翻身下马,照例是对陆柔真伸出双手。陆柔真忽然想起自己还带着聂人雄的军帽,让部下军官看了,不但自己不伦不类,大概对聂人雄的影响也不会好。于是她先摘下军帽俯身戴回他的头上,然后才握住他的双手,连滚带爬的下了马。双脚刚在地上站稳,她就觉出了对方的目光——聂人雄这两天时常直勾勾的看她,眼神带着力度,仿佛箭簇一般。
聂人雄放开了她的手。他不占陆柔真的便宜,要占早占了,无需这个时候扯着人家的手耍无赖。在陆柔真的面前,他格外要显出男子汉大丈夫的气度。
陆柔真随他走去坐上中间一辆汽车。外面副官关闭车门之后,荷枪实弹的卫士立刻站上门外踏板,身体把车窗挡了个严严实实。陆柔真看不得县里风光,又不好主动搭讪着说话;心中忽然想起卫英朗,可是随即又觉得没什么可想,因为卫英朗二十多年如一日,似乎总是一个样子。
片刻之后,汽车停在一处宅院门前。外面踏板上的卫士跳下来拉开车门,聂人雄率先下车,绕过车尾走到了陆柔真这一边。陆柔真正要探出右脚踩上地面,忽见一只苍白的大手伸到面前,便是自然而然的将手搭上了对方的掌心。
扶着聂人雄俯身下来,陆柔真挺直腰背仰望前方,就见这座公馆围墙高耸,正门巍峨,着实是个体面森严的所在,便忍不住问道:“这是那里?”
聂人雄答道:“我家。”
陆柔真惊讶的笑了:“这里多好,为什么要住到山上去?”
聂人雄言简意赅的答道:“县里不太平。”
县里的确是不太平,甚至去年公馆门前还曾闹过刺客。他之所以跑到山中营里去住,也是无奈之举。
聂人雄先是把陆柔真安顿下了,然后独自去见了卫英朗。
自打他从小铃铛那里得知了此人之后,心里就总像是横了一根大刺,不想也就算了,一旦想起,必定一扎一扎的难受。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本去和对方相比,尤其是在见到卫英朗本人之后,这种念头就越发笃定了。
卫英朗穿着一身藏蓝西装,系着花样素净的浅色领带,衬得头发乌黑,脸面白净;再看相貌,也是眉清目朗,仪表堂堂。这样一位青年,本身就已是很出众了,偏偏背后还有一位名声赫赫的督军父亲,两厢相加,真把他比得如同草寇一般。
面对着聂人雄,卫英朗压住心中的焦虑愤懑,不卑不亢的起身问候:“聂司令,您好。敝姓卫,卫英朗。久仰司令大名,如今得见,果然少年英俊、不同凡响。”
聂人雄的情绪有些低落。卫英朗周身上下都是那么清洁雅致,从白金袖扣到怀表链子,从胸前手帕到领带夹子,一切都是流光溢彩。相形之下,聂人雄就觉得自己特别的“大”——个子大,手大脚大,连两条腿都长的好像电线杆子,不合时宜的遗世独立了。
一言不发的坐上首席位子,他略略蹙起眉头,顺便抬手又摸了摸脑袋。卫英朗梳着个乌黑锃亮的小分头,每根发丝都是整齐有序、一丝不苟的集体向后。而他——他根本无发可梳。
“还有五天的时间。”他毫无预兆的开口直奔主题:“难道陆克臣对此约定又有异议了么?”
卫英朗看了他那白森森的一张脸,暗暗的也是有些恐惧:“聂司令,我那世叔倾其所有,也只凑出了三十万整。如今虽然还在继续筹钱,可是按此情形,五天之后,至多只能到手四十万有余。陆世叔爱女心切,肯用全部家产来换陆三小姐的活命,只是力不能逮,所以在下就来做个中间人,希望聂司令体谅世叔他怜爱女儿的一番心意,在这八十万上让出一步。”
聂人雄垂下眼帘,阴恻恻的一笑:“陆家没钱,卫家也没钱吗?听说你和陆三小姐是定过婚的,总不会袖手旁观吧?”
卫英朗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些许:“聂司令,陆三小姐是我的挚爱,却非家严家慈的挚爱。我尚未自立,所以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聂人雄当初发出电报之时,其实也是漫天要价。平白无故的到手四十万,已经算是天大的便宜,不过面对着卫英朗,他故意做出漫不经心的姿态,仿佛根本懒得细谈:“那我就让十万。十万大洋,这步子退得可是够大了。”
卫英朗听他言语松动,立刻来了精神。双方就此开始唇枪舌战。卫英朗辞藻华丽,语言丰富,说起话来有情有理;聂人雄则是打定主意,多诈一万算一万。
良久过后,谈判结束,赎金降到了五十万元。卫英朗还不甘心,想要继续施展口才,聂人雄却是被他吵的脑仁疼,提高声音怒道:“五十万是最低数目,不能再变!你若是还要罗嗦,当心我连你一起绑了!”
卫英朗一愣,随即立刻闭嘴。
房内安静了足有两三分钟,卫英朗端起手边的香茶抿了一口,试探着再次出声:“聂司令,我可以见一见陆三小姐吗?”
聂人雄知道他是想要看看人质的情形,自然没有阻拦的道理。一声不吭的站起身来,他亲自出门去找陆柔真,顺便呼吸两口新鲜空气。督军少爷喷了香水,熏得他头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