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光琳发表完高见之后,发现荣祥一脸愕然,一言不发,心里倒惴惴起来,以为自己刚才说的过头了。幸好荣祥随后便起身过来帮她拿起皮箱:“你一路累了,先安排房间让你休息一会儿,然后吃晚饭。走吧。”
把颜光琳安顿好了,荣祥回到书房,将桌上的文件整理成一摞摆到桌角。然后又从上衣口袋中抽出钢笔扔进笔筒。望着整洁的桌面,他忽然开口:“我是不是老了?”
小孟站在他身后,以为他是在自言自语,所以不予回答。没想到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来又问了一遍:“我是不是老了?”
“没有。”小孟答道。
“我娶了颜光琳,也没什么不好的,是不是?”
这回小孟想了一下才回答:“是。”
“那要是不娶呢?”
“也行。”
荣祥望着窗外的一棵老树,心想自己真是孤单,遇到事情,连个可商量的人也没有。易仲铭要是还活着,该有多好啊!
颓然走到床边坐下,他一边挽起袖子一边吩咐道:“一会儿你让人去酒楼定桌酒席送过来,咱家的厨子手艺太差了。”
小孟半跪在床前,缓缓的推动注射器的活塞,吗啡针剂被一点点的注入体内,剂量几乎是前些日的两倍。
和一个女人同桌吃饭,而且只有他们两个人,这对荣祥来讲,是一个陌生的体验。
他几乎是有些拘谨的坐到了颜光琳的对面。颜光琳也是一脸的不自在。在她刚才休息的那两三个小时里,中西方的婚姻观念在她的脑子里不断的相撞爆炸-------她今天的这种所谓私奔行为,介于勇敢浪漫与不知廉耻之间,到底怎么算,她心里没了数,而且又在担心荣祥也许会因此而看轻自己,一时间竟是心乱如麻。
她不晓得对面的荣祥也正在忖度中,是把她原封不动的送回家去还是坦然笑纳,他心里也没数。
“颜小姐,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所以擅作主张的订了这些菜,请别客气。”
“哦,谢谢。”她轻声答着,虽然一天没吃饭了,可她现在并没有什么食欲。荣祥还是这样的客气---------她忽然想:他总不会不要我吧?
荣祥站起来为她夹了些菜:“你怎么不吃?不合胃口?”
她拿起筷子夹了半根青菜放进口中,然后抬头向荣祥笑了笑:“给你添麻烦啦!”
听了这话,荣祥倒若有所思的坐了下来:“明天早上,我给你家中发个电报,告诉他们你在我这儿。”
颜光琳骤然变色:“啊?”
荣祥知道她误会了,连忙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我还没有说完--------让他们知道你在我这儿,才不会担心。”他又伸长胳膊给她夹菜:“你先吃,吃完我和你说。”
颜光琳推开盘子:“不,你先和我说。”
荣祥知道无论颜光琳有多么饥饿,此刻也绝不会还有心情吃饭的。他向后挥手,斥退了佣人。然后起身走到颜光琳身边坐下。
“颜小姐,我明白你对我的心意。这让我很感动。但是,我还有一件事,要提前和你说明,不知道你能否谅解。”
颜光琳目光炯炯的盯着荣祥,心想:莫非他在满洲还有个正室?
“我现在的境况,颜小姐你也是知道的,四处漂泊,无可归依。所以,我目前无法为我们举办一个正式的婚礼。”
“没有婚礼?”
荣祥低下头:“对不起。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衷。”
话说得诚恳,他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会事儿:你若肯,便留下;若不肯,我明天把你送走就是。
颜光琳这回真是为难了-------她既然已经逃到荣家,自然就没有再回去的道理。可是没有婚礼的话,那也太让人委屈了。静悄悄的就成了荣太太?那算什么事儿呢?
荣祥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回答,以为这是一种变相的拒绝。于是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道:“我知道了。明天我送你回去就是了。”
颜光琳赶忙抬起头来:“我说……如果以后停战了,能补办一个吗?”
荣祥听了这话,大出意料,愣了一下方答道:“当然可以。”
颜光琳扁了扁嘴,忽然气息一颤,两颗泪滑下面颊。她本来并没有想哭,可是不知怎的,那眼泪不由自主的就涌了出来。她连忙用手绢去擦。
荣祥抬手握住她的手腕:“你怎么哭了?”
颜光琳竭力的翘起嘴角,试图露出一个微笑。这就是她的爱情了?这就是她的婚姻了?面前这个冷淡客气的男人,就是她的丈夫了?
她想家里人一定正在为自己担惊受怕,等到明早收到电报,又会被气的暴跳如雷。自己的婚姻将收不到任何人的祝福,从此也许都不能再见到父亲和哥哥嫂子们了。她只能和荣祥在一起,而她真的还不了解他呢!
颜光琳在离家十一小时后,定下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随即,她如梦方醒似的,痛哭起来。
颜光琳是个千金小姐,千金小姐的学识眼界虽高,可是却分不清婚姻与姘居的区别。
新房是临时布置的,那么晚了,不知道小孟从哪里买来了红色的被褥床单。大概的铺上,倒也有了些喜庆的气氛。颜光琳觉着自己好像乘着辆快速火车似的,眼花缭乱的就被送到了床上。
连喜烛也没有。关上电灯,就是洞房了。
荣祥在床上倒是表现的颇有男子气概,混不似平日那副苍白羸弱的模样。因为自从来到潼关之后他一直独居,已经很久都没有碰过女人了。现在上天送给他一个年轻漂亮的颜光琳,这简直让他有些发疯。气喘吁吁的折腾了许久,他方一身大汗的从颜光琳身上滚了下来。
两人沉默许久,颜光琳忽然开口说道:“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才好呢。原来一直都喊你荣先生,以后可不能这样叫了。你的字是什么?”
“瑞阁。”说完之后荣祥有些黯然,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他总是被人叫做小祥------这根本就是个店里学徒的名字嘛。而这个字,似乎就没有人用过。
“瑞……阁……”颜光琳沉吟着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富贵的俗气,其实和你不大相配的。”
荣祥感到很失望:“是么……那你随便叫我什么都好了。”
“叫你什么?”颜光琳轻声笑起来:“总不能叫你小祥吧?像个小伙计似的!”
荣祥无声的叹了口气:“都可以。没有关系的。”
过了一会儿,颜光琳往荣祥身边靠了靠:“真没想到,我们结婚了。”
说完半天,也没听到荣祥的回答。她起身仔细一看,发现荣祥竟然已经沉睡过去了。
荣祥起的很早。
颜光琳是睡懒觉睡惯了的,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听到了荣祥同别人说话。她懵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然后看到了坐在床边的荣祥和站在桌边的小孟。
荣祥左边的衬衫衣袖卷到肘部,他正用一个棉球按着手臂上一点。小孟在桌前丁丁当当的不知在弄什么,待他转身要出去时,颜光琳才看清他手里端着个钢质托盘,上面覆了块白色的医用纱布,纱布下面高低起伏,不知是什么东西。
荣祥起身将棉球扔到屋角的纸篓里,然后一边整理衣袖一边走回来,颜光琳赶紧闭上眼睛,做熟睡状。直到荣祥重新坐回身边时,才哼了一声,双目迷离的捂嘴打了个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