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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抬头又对茉喜说道:“你今晚儿别走了,咱俩一起睡。张妈下午回家去了,没了她这个眼线,你留下来住,娘也不会知道。”
茉喜听了凤瑶的话,很意外地张了张嘴,一时竟是没有答出话来。本来她是最喜欢在凤瑶这里留宿的,因为凤瑶有张又软又香的大床,软是因为床上铺了舶来的弹簧垫子,香则是香水气味。凤瑶的老妈子是老派的讲究人,恨不能把大小姐从里到外熏成个香荷包。茉喜在凤瑶这里,可以连吃带喝,吃饱喝足之后往大床上一跳。这么好的事情,一年中能够成行的次数却是有限,因为张妈目光如炬,代替白二奶奶鄙视着茉喜。凤瑶一旦和茉喜亲近得过分了,张妈就会站到院子里,朗朗地拿话敲打凤瑶。白家的上人下人全有这样一份本事——骂人的时候不带脏字,甚至乍一听根本就不是骂。张妈使用百般的比拟千般的譬喻,严肃庄重地规劝教导房内的大小姐。这一套功夫是奈何不了茉喜的,茉喜在大杂院里摸爬滚打了多年,别说挨骂,挨揍都不在乎,然而凤瑶没有茉喜的大心胸和厚脸皮,张妈的言辞足以让凤瑶缩到房中一声不敢再吭。
所以今天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张妈不在,其余众人也都不肯管闲事。凤瑶心里难受,从昨天晚上开始一直难受到了今天。在家里她没有伴儿,出去对同学倾诉烦恼,又存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心思,不好意思说。唯有茉喜是她的知心人,而且茉喜从内到外处处都和她是两个极端,对茉喜说话,她觉得不那么像是自言自语。
然而茉喜今非昔比,已经是个有心事的人了。
茉喜一方面想要善待难受的凤瑶,另一方面又惦念着自己房内那个有着小生面孔的美男子大军官万嘉桂。十五岁的茉喜,脑子里从来是一丝的浪漫念头也没有,唯独思想起万嘉桂那人,心里像起了雾似的,如梦似幻的很氤氲。只遗憾自己生晚了,才十五,在他眼中还是个孩子,如果是十八的话一定好得多。十八岁的大姑娘摆在他眼前,不管他心里动不动,多少总得对她琢磨琢磨吧?
心中风一阵雨一阵地闹了一会儿天气,茉喜末了对着凤瑶说道:“那我得回去一趟,看看关没关好门窗。现在晚上有小野猫乱窜,蹿到屋里就糟了。”
这话说完,院子里忽然来了人。此人直接掀帘子进了屋,先是对着房内的凤瑶一笑,“妹妹,听说娘又把你那娃娃亲提起来了?多少年不提,我还以为已经黄了呢!”
凤瑶看了不请自入的鹏琨一眼,蹙着眉头没言语。
鹏琨容光焕发,面如桃花地又转向了茉喜,转向茉喜之后他没说话,单是笑眯眯地对她上下看了又看,上自胸脯下到屁股这一段,被他饶有兴味地反复欣赏了好些遍。茉喜装傻,问候过了鹏琨之后,就撒腿跑了。
茉喜一路跑回了小院,顺手又从厨房取回了晚饭。晚饭是包子,并且是很秀气的小包子,厨子做主,给了茉喜两屉。在厨子眼中,茉喜是个挺好的丫头,除了饭量太大。
茉喜端着两屉热包子进屋之时,外面天光已经黯淡了。气喘吁吁地进了里屋,她把包子往炕边一放,随即开口说道:“我今晚不回来睡了,你自己吃自己喝,窗台水壶上有水。记得千万别点灯,有了光会让人瞧见你的。”
万嘉桂本来是长条条地躺在炕上,见茉喜进了屋,立刻坐起了身,“不回来了?”
他起得很猛,偏偏茉喜又是微微地弯了腰说话,所以他险些和茉喜迎头相撞。幸而只是“险些”,不过他和茉喜还是一起一惊。
惊过之后,万嘉桂忍不住抬起手,在茉喜的脑袋上轻轻敲了个爆栗。像是责备她的“不回来”,也像是故意招惹,要逗她玩。茉喜的脑袋热烘烘的,有薄薄的汗水发在厚密的头发下面。
万嘉桂放下了手,心里其实是想再敲一下,逗逗她,看能逗出她什么新鲜话来。然而茉喜忙得很,只匆匆地告诉他道:“你好好等着我,我明天早早地就回来!”
万嘉桂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又从鼻子里往外嗯了一声。他那眉眼的线条偏于犀利,人在暗屋子里坐,周身的轮廓全被黑暗隐去了,唯有眉眼依旧分明。茉喜看着他的眉眼,心中只有满意,因为他是这样的好。她想别人一定没见过这么好的男子,起码凤瑶就没有见过。
满意的茉喜扭头走了,一路走回了凤瑶的院子。
这个时候夜里还凉,不适宜出门看星星看月亮,想要去热闹地方消遣,又没有车和钱。凤瑶与茉喜早早地洗漱上床,凤瑶穿着睡衣,茉喜则是脱得只剩了小背心和小裤衩。凤瑶看了她一眼,随即说道:“你也没来那个呀。”
茉喜不打草稿地撒了个谎:“前几天来的,今天下午又走了嘛。”
凤瑶挪到了她面前跪坐下来,伸手去解她的辫子。茉喜抽抽鼻子,忽然探身在凤瑶的脸上嗅了嗅。嗅过之后她翕动着小鼻子一路往下,同时说道:“凤瑶,你洒香水了吗?真香!”
凤瑶扭身一躲,“不是香水,就是熏香。”
茉喜抬头笑道:“晚上你抱着我睡,让我也香香!”
凤瑶这时候就把天津的倭瓜家族彻底忘怀了,“我不抱你,你睡觉爱蹬人。”
然后她垂下眼帘,忽然笑着对着茉喜伸手一戳,正戳中了茉喜的胸脯。茉喜的脸上还带着稚气,但是身段已经有型有款,是美人颈、流水肩、水蛇腰,手臂细长,锁骨玲珑,看背影是偏于荏弱风流,可前方胸脯鼓溜溜沉甸甸地隆着,小背心已经快要包不住。凤瑶十七了,胸前也只不过是略略地有所起伏而已。这点起伏已经时常是令她感觉难为情,然而和茉喜一比,她那点难为情又实在是太不值得难为情了。
“真大!”她脸红红地笑,“再大,穿长衣服就不好看了,只能穿洋装。”
茉喜自己低头看了看,也有点愁,“我的肉全长在这上头了,你看我的胳膊多细,芦柴棒似的。”
凤瑶说道:“我给你找一件小马甲,穿上之后就不那么明显了。”
茉喜一摇头,“你去年给过我一件,穿上之后勒得喘不过气,饭都吃不下了。”
凤瑶恨铁不成钢地望着她,“你就知道吃。”
凤瑶下了地,想要给茉喜找一条束胸布。茉喜完全是野长,长成什么样是什么样,凤瑶喜欢茉喜,所以要竭尽所能地把茉喜收拾得规矩一点。小姑娘挺着个大胸脯到处跑,丢死人了。
可是未等凤瑶开始翻箱倒柜,院外忽然起了骚动。一队人马大步流星地冲了进来,直奔凤瑶的卧室。人马推门进了外间,掀帘子又进了里间,凤瑶站在地上向前看,只见领头的不是旁人,乃是母亲身边的李妈。李妈四十来岁,生得胖壮端丽,在白家是说得上话的人物。一言不发地看了凤瑶一眼,她随即走到床前一把揪住了茉喜的细胳膊,用低而沉的嗓音喝问道:“说!你把大少爷怎么了?”
此言一出,茉喜和凤瑶全愣了。
茉喜仰脸望着李妈,莫名其妙地反问:“大少爷?我一直在大姐这儿,没见着大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