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至瑶并没有睡,不过也不再躲。大家都睡了,余朝政也睡了,所以自己此刻安全了。
天刚一亮,余至瑶就起床了。因为余朝政是早起的,所以全家上下都早起。三妹或许可以恃宠而骄的赖床,自己却是没有那种资格。
“他”无处不在,影响波及到家中每个角落。这种影响让余至瑶毫无食欲,他只想快点跑出家去。
杜芳卿在院内扫雪,忽见余至瑶穿着单薄衬衫走了出来,便是惊呼一声,丢下笤帚把他推回了房内。
他怕余至瑶再无缘无故的往地上坐,便从厨房拿了个小板凳,让他坐到床前。余至瑶乖乖坐了,耳边开始响起轰鸣声音。
汽车喇叭声、黄包车铃声、摊贩叫卖声、男女笑谈声……各种声音混合成了洪流,在他面前滔滔而过。他以为自己是坐到了街边,所以继续等待,等待那个少年来。
在何殿英已经找到心力交瘁之时,手下有人过来禀报,说是在街上好像看到马维元了。
何殿英立时精神一振,把两只眼睛睁得奇大:“人在哪里?”
手下没在他脸上见过这么大的眼睛,几乎吓了一跳:“正跟着呢!”
何殿英站起身来一挥手:“走!”
马维元换了一身粗布裤褂,裹着棉袄在街上走。胸前藏了硬刷刷的一只信封,里面是一沓美钞。走过一处胡同之时,旁边院门忽然开了,一只手伸出来,猛的把他拽进了院。
他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不料抬头一瞧,却是看到了宋逸臣的脸。
瞪着对方怔了两三秒钟,他随即迎头挥出一拳,正是打到了宋逸臣的面颊上:“我操你娘的!你他妈的就不是个人!”
宋逸臣被他打得一晃,可是并未还手。抬手捂住脸上痛处,他直接问道:“二爷现在怎么样了?”
马维元简直想要杀了宋逸臣:“二爷?二爷现在家破人亡,疯了!”
宋逸臣登时表情一僵:“疯了?”
马维元满心气苦,几乎快要带了哭腔:“姓宋的,我们二爷可没亏待过你,你怎么就忍心这么连累他?二爷多大的家业,现在全被日本人没收了!二爷要跑的时候还想着带上你那闺女儿子,结果……结果……结果全他妈的被何殿英那帮特务打死了,就活下了我和二爷两个人!”
马维元的嘴唇颤抖起来:“你见没见过一夜白头?我见过,二爷就是一夜白头!”
宋逸臣呆呆的看着马维元,声音变得轻飘起来:“二爷如今在哪里?我想见他。”
马维元愤怒的一挥手:“滚你妈的蛋!”
然后他转身推开院门,迈步向外便走。
马维元回到杜宅,把钱拿出来放好。
走进厢房坐到余至瑶身边,他扭过头去,就见二爷端端正正的面向前方,还是英气勃勃的相貌,然而眼中一点光彩都没有了。
“二爷,别怕。”他低声说道:“等咱们离了天津卫,我就送您去医院治病。宋家姑娘不就是在医院里恢复过来的吗?她能好,您也能好。”
他握住余至瑶的手用力攥了一下,随即颤巍巍的呼出了一口气。
入夜之后,马维元再次离开杜宅。然而刚刚走出大门,便被埋伏已久的特务们扑倒在地。
冰凉枪口抵上他的太阳穴,他挣扎着抬头望去,在夜色中看到了何殿英那张惨白的面孔。
第83章 疯就疯吧
马维元被人七手八脚的摁在了雪地上,而何殿英一脚踹开院门,一马当先的冲了进去。
厨房的门开着,泼出一片灯光;杜芳卿惊恐的直起身来,脚边跟着两只猫狗。何殿英抬眼看清了他,登时便是一声冷笑。
与此同时,身后特务开始四处搜查。何殿英先是上前一步撞进正房,见里面空空荡荡的只有桌椅,便是转身走到厢房门前。这回把门一推,他迎面感受到了热气。
心中登时狂喜起来,他大踏步的闯入房内,在黯淡光线中看到了床上的人。身体不由自主的剧烈颤抖起来,他欣喜若狂的跃到床边,大声唤道:“二爷!”
余至瑶仰面朝天的望着天花板,身体保持着马维元方才摆出的姿态。仿佛身边是有了凉风,不过风这种东西向来是防不胜防。余至瑶忽然笑了一下,想去捕风,可是又不愿动,因为双腿实在疼痛。
院内的特务闻声跟入房内,有人划燃火柴点亮了桌上蜡烛,可是对于这些看惯电灯的眼睛来讲,一根蜡烛的光芒还是太微弱了。手电筒被掏了出来,按下开关直射床上——一刹那间,何殿英看清了对方那一头花白的乱发。
难以置信的惊叫一声,何殿英单腿跪到床上,生拉硬拽的把余至瑶扶了起来:“二爷,二爷,你怎么了?”
余至瑶闭了眼睛,心想他今晚精力真好,夜里也要打吗?
这时,门口响起了杜芳卿的声音,冷静而又清淡:“何老板,二爷疯了。”
何殿英猛然回过头去:“疯了?”
他转身下地拨开人群,瞪着杜芳卿厉声喝问:“疯了?!”
杜芳卿其实已经怕死了他,可是抬手扶着门框稳住身体,他想自己有必要把话说清楚:“那晚……二爷在房内独自坐了一夜,天亮之后头发就白了,也不认得人了。”
何殿英歪着脑袋一咧嘴,仿佛是不服气,又仿佛是要哭泣:“疯了?”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落下眼泪。转身大踏步的走回床边,他一把掀开被子,抱了余至瑶就往床下拖去,口中又自言自语的咕哝道:“疯就疯吧!”
然而余至瑶却是拼命挣扎起来——天都黑了,为什么还要带他出去?是要杀掉他吗?
他不想死,他想活着。六神无主的环顾四周,他开始惶恐的呼唤:“哑巴,哑巴!”
这是他这些天来第一次发出声音,然而喊过两声之后,也就不喊了。他是疯了,可他有疯了的思维。他知道哑巴一定躲在暗处跟随着自己,只有在父亲把短刀插入自己胸膛之时,哑巴才会出现救他。是的,他很笃定,仿佛事先已然演练多次。
何殿英用棉被把余至瑶裹了起来,然后命令手下把他抬去车内。出门经过杜芳卿身边时,他轻蔑的看了对方一眼,同时又是冷笑了一声。
杜芳卿垂下眼帘,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去争去夺。心头忽然起了一阵绝望,他想自己和二爷永远都是有缘无分。
何殿英无处安置余至瑶,索性把他带回家中;至于马维元,则是被他投入了监狱中去。
宋逸臣的住处也被连夜抄了,然而依旧没能抓到宋逸臣。
何殿英到家之后,直接命人把余至瑶送去了东边客房。友美刚刚哄了两个孩子睡下,听他回来了,连忙出来迎接。哪知何殿英失魂落魄暴躁异常,竟是一嗓子把她吼了回去。
何殿英关闭房门开了电灯,这回客房里面就只剩下他和余至瑶了。
余至瑶已经从棉被筒子里挣了出来,露出身上的衬衫裤衩。房内明明就只有这两个人,可他并不去看何殿英——他几乎没有了目光与眼神。
何殿英定定的审视着他,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总不信他是真疯。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会忽然疯了?
余至瑶并没有意识到此地与杜宅有何不同。暖气烧得很热,比火炉的温度更让人感到舒适。他抬手摸了摸自己那冰冷赤裸的小腿,心中一阵一阵的恍惚。应该睡了,他想,早睡早起,不过要先关掉电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