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姐所爱的是琴棋书画,同友人谈论的是哲学诗歌,至浅的话题也是电影小说杂志之流;而严云农的专长乃是吃喝嫖赌抽,在赌桌前一坐能坐上一天一夜,讲起女人来满嘴流油,身上时不时的还带出丘八气来。
在睡腻了这位新婚夫人之后,他立刻就和朱小姐闹翻了。朱小姐实在受不得,挺着大肚子要回娘家,被严云农对着后腰踢了一脚,当场就流产了。朱小姐因此坐下了病,一年之内都落红不止,而严云农从此却是打老婆打顺了手,回家后略有不高兴,就把朱小姐扯头发拽过来殴打一顿——以他那个身量力气,打十个朱小姐都有富余;而朱小姐一位佳人,就被折磨的死去活来。后来那朱老爷的市长职务被日本人撸了,朱小姐更没了靠山,只在严云农带兵出门的时候,才能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朱小姐将这番故事娓娓道来,毫不隐瞒。而三锦听后,也不得不承认严云农的确卑鄙下流。
“朱小姐……”他思索着开了口:“我四五岁的时候就认识了严云农,我知道他这人不怎么样,你说的那些事,也都是他能干出来的。不过……我叫三锦,严云农有没有在你面前提起过我?”
朱小姐这时的情绪已经归于淡然:“三锦?我听过,在婚礼那天,他自言自语的骂过你。”
三锦垂下头:“朱小姐,我真想见严云农,没有人,坟也行。你要是恨他,就打我一顿出出气吧。求求你了,你多少告诉我一点,求求你了。”
朱小姐面无表情的注视着前方,长久的不发一言。
三锦的心里很乱,一时想要抓住朱小姐狠狠摇晃一番,一时又想跪下来哀求她说出一言半语。他已经来不及再去考虑严云农的死活,他只想知道这个人到底在哪里,无论是活的还是死的。
如此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三锦慢慢站起来,轻声唤道:“朱小姐,要不然你提出条件吧,我愿意付出代价,去换老严的消息。”
朱小姐“哼”的笑了一声,脸上的神情却是悲怆:“你倒是对他真有点感情,我还以为他那帮肮脏朋友早就散了呢!”
三锦见她开口了,心中又生出了一点希望。
朱小姐从包着春联的报纸上撕下一条,掏出钢笔在上面写了一行字:“我现在终于可以过一点自由自立的生活,不想再和那个人有任何瓜葛;请你以后也不要再来找我了!”
她将那个小纸条放在桌上,而后拎着皮包,起身便走。x三锦拿起纸条一看,只见上面用娟秀小字写了个很详细的地址。

第84章 泥涂

三锦拿着那张纸条,出门叫了辆黄包车,按照地址找了去。一路上他不知是紧张还是寒冷,身体抖个不住,自己都能听到牙关相击的声音。
黄包车穿过大街走入胡同,越走路越窄,末了拐进了一条仿佛从垃圾堆中开辟出的羊肠小道。车夫手扶车把强走片刻,后来就擦着汗停了下来,回身对三锦道:“这位爷,对不住,您看前边这路,还没我这车宽,实在是没法儿走了。您要找的那个地方,就从这儿一直往前,到尽头有个没门牌号儿的大杂院儿,那就是了。”
三锦下车付了钱,沿着小路磕磕绊绊的走向前方,约莫过了半里地,小路消失在一座脏土山中,而旁边果然有个垃圾场似的大院子,那种杂乱肮脏的样子,真堪称是贫民窟中的贫民窟了。
三锦稍稍松了口气——这地方不像是有坟的;随即又感到狐疑,不明白严云农怎么会同这里扯上关系。
站在院门口向内打望了一番,他试试探探的走了进去,忽见一个老叫花子似的婆子端着尿壶蹒跚而出,便赶忙凑上去搭话道:“我说,这儿可有一个叫严云农的人吗?”
婆子抬头看着他,抬手揉掉一颗眼屎:“谁?”
三锦又重复了一遍:“严云农——”他抬起手比划了一下:“男的,高个子,三十多岁。”
婆子把眼屎蹭在衣襟上,回头对着院内扯嗓子喊了一声:“孙八!这儿有人来找大个子,是不是你伺候的那个瘫子啊?”
不知从院内哪间房里传来了咳嗽气喘的回应:“孙八出去了!”
婆子双手端着尿壶,打量着三锦说道:“往外走,院后棚子里面有个瘫子,是家里人不管,送来雇人伺候的,个头儿也挺高;你瞧瞧去吧,进门时小心点,那里面脏的怪恶心人的!”
三锦看着这个婆子,心想这人都嫌脏的地方,那不就是粪坑了么?
三锦觉着严云农无论如何不会住进粪坑里,所以心中隐隐有些失望,怀疑朱小姐当时是故意写个假地址来把自己支走。不过既然来了,就总不能这样白白里去,至少也得去院后瞧一眼。
他踩着一堆烂木头,登高上远的绕到了院子后方,果然看到一间三面披着烂席子的矮棚接在院墙上。走过去仔细查看一番,他没找到门,只从棚壁上发现了一个垂着破门帘子的大洞。
这个洞大概高到他的胸膛处,他站在外面,已经隐隐嗅到了一丝臭气,就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此处还值不值得自己深入。
伸手掀开帘子,他屏住呼吸深弯下腰,一横心钻了进去。
棚子里很昏暗,光线只从四壁孔洞处射进来,内中也并没有床铺,只在角落处散落着一大堆稻草。一人从草堆中探出个上半身,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三锦放开呼吸,登时就觉着自己真是掉进了粪坑。抬手掩住口鼻,他低下头细瞧了,就见那人身上穿着看不出颜色的破烂棉袄,头发都长到肩膀处了,蓬乱纠结有如鸟窝,两只手从袖口中伸出来,冻的紫里蒿青,指甲也长的好像爪子——若是到了夏天,这人必能招来一万苍蝇。
三锦现在连喘气都觉着厌恶,更别提去触碰地上这人。伸脚用皮鞋尖踢了踢对方,他出言命令道:“喂!翻过来让我看看!”
那人哆嗦了一下,没翻身,也没出声。
三锦直起腰来重新审视了对方,忽然发现他这个身架子也隐约有点像严云农。
从大衣兜里掏出手套戴上,他蹲下来,揪住了那人的头发向上拽:“抬头!”
那人的脑袋很重,仿佛自己没有知觉似的。三锦在一定距离之外,伸长手臂花大力气才将他薅着抬起头来。
他看到一张依稀熟悉的面孔,污秽不堪、枯瘦如鬼。
三锦呼出了一口气,不能置信的轻声唤道:“老严?”
那张脏丑面孔上的眼睛本是濒死一般的半闭着,可听到这声呼唤后,竟是慢慢睁开了。
眼中射出的目光是懵懂而悲伤的,对着三锦凝视了片刻,他忽然笑了一下,随后哑着嗓子开了口:“三锦,咱们又在梦里见面了。”
三锦紧紧抓着严云农的头发,忽然就哭了出来!
他凑近抱住了严云农的上身,一边抽泣一边把人从草堆里往外拖:“老严……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他抑制不住的呜呜哭出声来,眼泪瞬间就流了一脸:“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严云农像一条脱了节的长蛇一样,被三锦从草堆里抻了出来。
他的头脸蹭在三锦怀里,感受到了温度。这让他恍惚起来,感觉自己这个梦做的未免过于逼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