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世陵没有理会他,由着性子嚎啕了一分多钟,直到哭痛快了,才抽抽噎噎的收了眼泪,抬头问他道:“带了多少钱啊?”
“五千元。”
金世陵吸了一下鼻子,那张花猫似的脸上现出了淡淡笑容:“好极了!我们先去德国饭店吃上一顿,然后晚上好好的逛一逛——不成,我这身衣服太脏了,没法儿出去见人——算了,先吃饱肚子再说吧!”说到这里他向后仰了身子,以手撑着床,笑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齿来:“哎!文仲,这么多日子没见着我,你想我没有?”
杜文仲见他又流露出这样一种放荡态度,顿时就把方才的柔情全部付于流水了。
当晚,金世陵在西餐馆子里大吃了一顿,然后去法国公司买了几身新行头。至于香水、雪花膏、生发油等物,自然也不能缺少。杜文仲跟在后面,胳膊夹了几块英国料子,又随他去了金宅附近的成衣店制西装。金世陵这些天来,一直战战兢兢,住在那老房子里就有如坐牢一般,不但身体上痛苦,而且因为随时准备着要去给陆大少爷偿命,所以精神上也很受折磨。如今心里总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不但重见了天日,手中又有了余钱,自然就要把先前的那种生活尽快的恢复起来。
在成衣店量好了身材尺寸,金世陵因为性子急,所以加倍给了工钱,和那裁缝约定明晚先来取一套西装,余下的可以延后。
出了成衣店,他心中高兴,勾肩搭背的搂了杜文仲,又把下巴搭在杜文仲的肩膀上,亲亲热热的说道:“文仲,这回我算是得了大教训了,从今以后我一定老老实实的再不惹事。你看像现在这样过日子,多么快乐啊!”
杜文仲“嗯”了一声,感觉金世陵这人很像牛皮糖,又甜又黏的粘在人身上,撕不开扯不下。
“文仲!”金世陵拍拍他的脸:“其实若是有钱有闲的话,在北平呆上一年半载的也没什么。回家又有什么意思呢?”
说到回家,杜文仲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三爷,我临来时,曼丽小姐托我给你传话,说要是你一时半会儿的不得回去,她可以来北平陪你。”
金世陵翻着眼睛想了想,随即摇摇头:“不必,我还是一个人自在些!让她在南京呆着吧!文仲,明晚咱们逛胡同去如何?”
杜文仲面无表情的答道:“好的。”
金世陵“扑哧”的笑了起来:“你这是什么德行啊?这次又不用你拉皮条,你沉着脸干什么?放心吧,别看我家离开北平这么多年了,可是韩家潭那儿的情形我还是知道一些的,明晚你跟着我,我请你好了!”
杜文仲斜了他一眼,见他笑意盈盈的低垂了眼帘,睫毛微颤有如黑蝴蝶的翅膀,皮肤又是白皙细腻如瓷,便暗暗叹息:“真可惜了这么一副好皮囊!”又想:“我不能给这个绣花枕头做一辈子的奴才,有机会,还是要另找出路。”
当晚这二人回去了,金世陵心满意足的上床安歇不提。杜文仲却是恪守职责,在这旧楼内寻视了一圈,又找来那两名老仆吩咐道:“现在也不知道三爷能在这里住上多久,你们地方熟,明天就去雇个厨子,再找几个佣人把这房子收拾起来。人找齐了,就带到我这里来,至于工钱,你们可以看着定,只要人是干净利落的,多花几个也没有关系。”说着从衣兜里掏出皮夹,抽出两张十元的纸币递给他们:“你们年纪大了,这些天照顾三爷也不容易,这点钱拿去买东西吃吧!”
两位老仆各得了十块钱,心中十分欢喜,当即就满口答应了。其中一人又道:“杜先生,你要是找佣人,我家里有个小孙女,今年十六,最勤快伶俐的,你要是不嫌弃,我把她带来让你瞧瞧,若是成,就让她在这儿干点活儿,也能挣点钱来贴补家里。”
杜文仲听了这话,也没放在心上,随便就点了点头。然后也自去客房休息去了。
翌日中午,金世陵懒洋洋的睁开眼睛,光身子摩擦着棉布床单,那触感尤其清晰。他想到自己总算是熬出头来了,因为独身在北平,又格外多出一份天高皇帝远的自由,便十分开心,睡眼朦胧的便开始再床上滚来滚去。
如此滚了一会儿,他感觉头脑已经完全清醒了,才起身去穿衣洗漱。一时打扮的油头粉面,自觉着很是摩登俊俏了,便推门走出去,按着自己那饿瘪了的肚子且走且喊:“文仲!你在哪儿呢?”
他从二楼喊到一楼,走到客厅内时,只见杜文仲坐在一架老朽的皮沙发上,正同前方的一男三女说话。其中那个男子,是个年纪轻轻的小胖子,无甚出奇之处;另外三个女子,两位是中年左右的妇人,一位是个苹果脸的小姑娘,都是一身的粗布大褂,面上也未施脂粉。
他走到杜文仲身后,照着他那后背就是一拳:“我喊你半天了,你没听到吗?聋了?”
杜文仲回头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也没回答——他当然是没有聋,只是懒得理会他罢了。
金世陵打了这一拳后,便笑嘻嘻的绕到他身边坐下,又问:“这些人是干吗的?”
杜文仲这回开了口:“这是我雇来的佣人和厨子,家里没人伺候可不成。”
金世陵摇摇头:“我不想在这里住下去了,既然有了钱,不如去饭店里开几间屋子,那岂不是既舒适又方便?”
杜文仲望着他苦笑:“我的三爷,你以为你这是到北平度假游玩来了?我昨日没来得及告诉你,你同陆大少爷拔枪互斗的事情已经上了报纸了,搞的老爷受了社会上许多非议!舆论上我们已经是大大的不利,你又何必还要去饭店那种地方招摇过市?当心老爷知道你在北平不老实,一时气急,再命人把你捉回去痛加管教——那时看你怎么办!”
他这一席话说出来,吓的金世陵又是心惊肉跳,呆望着杜文仲,张口结舌的说道:“啊?到这种程度了?那……那……”
因为杜文仲没有接他的碴儿,所以他“那”了半天之后,也就含含混混的闭了嘴。转而面对了那苹果脸的小姑娘,怒道:“你笑什么?”
苹果脸赶忙低了头,不敢回话。
杜文仲怕他迁怒旁人,便转移话题道:“现在这大中午的,你只坐在家里有什么意思?不如出去吃点午饭,然后去公园里走一走。等到了下午,大概就可以去成衣店取西装了。浅色的西装配上那条花领带,不是很漂亮的一身吗?”
金世陵随着他这言语展望了未来的半天生活,果然又立刻转怒为喜,点头笑道:“是的!的确是应该那样搭配。若是戴一顶白色帽子,大概就更有夏季气息了。不过戴了帽子,难免会弄乱头发,这倒是两难了!”
杜文仲一本正经的附和道:“诚然如此!到底还是三爷想的周全!但若是买一顶略大点的帽子,带着松松快快的,倒也许不会乱了发型。这样,咱们下午还是去那法国公司看一看,兴许有合意的帽子,就买一顶好了。”
金世陵欢喜的站起来:“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还要在这里空谈着浪费时间,走吧!”
杜文仲连逗带哄的,把金世陵弄出金宅。二人在胡同口雇了洋车,一路先是去了京华饭店大嚼,然后到百货公司买了帽子皮鞋,最后又去东交民巷,在那外国人开的理发馆里理了个高价的头发。这一套做下来,也就没有闲暇时间再去逛公园,直接就坐了洋车赶往成衣店去取新西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