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不言不动,只在眼角蓄了一点要落不落的泪。龙相看他如同一尊塑像一般,这也是先前所没有过的,于是也肃穆起来,不再欢笑了。
抬手用指尖一蹭露生眼角的泪水,他收回手吮了吮手指。
“干爹死了就死了吧。”他难得温柔了声音,“你看我根本就没有干爹,不是也活得好好的?你别哭,也别走,往后咱们好好过日子,我再也不发脾气了。”
露生仰起脸,在夜风中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干爹没了,往后,可就真的只能靠自己了。先前总像是有退路,总像是在北京还有个家可回,现在,没有了。
龙相和丫丫一人挽了露生一条胳膊,像怕他随时跑了一样,两个人把他夹回了家。
因为露生吃不下晚饭,所以龙相和丫丫也不肯吃。三个人聚在露生的卧室里,龙相不叫人,旁人也不敢进来。
露生想起温如玉对自己的种种慈爱,心里就酸楚滚烫。隔着一层泪幕,他抬起头,看了看龙相,又看了看丫丫。
“我没亲人了。”他哑着嗓子开了口,声音沧桑,骤然上了七老八十的岁数,“我只有你们了。”
然后他死死地盯住了龙相,“我只有你们了,所以,你不要欺人太甚。”
不要欺人太甚。如果一个欺人太甚,一个忍无可忍,结局就只能又是分离。可是他只有他们了,如果分离了,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龙相没有听懂露生的话,但是很识相地点了头。
这天夜里,露生失眠了。
脑子里翻江倒海的,往事一幕幕争先恐后地浮现。他现在只是个寄人篱下、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可他总忘不了自己曾是大帅府里的少爷。恨意蛰伏在他心底,像是一粒种子,遇了春风就要破土,就要发芽,就要滋生壮大,就要一发不可收拾。
在床上躺不住了,他一挺身坐起来,披着衣服出了门。
真是春天了,夜里也不冷,屋里屋外全没点灯,可是天晴,满天的银星星。白月光照在地上,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有轮廓,决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正房的玻璃窗黑洞洞的,想必龙相此刻正在好睡。露生在院子里原地转了个圈,心里空空荡荡的,忽然不知道接下来如何是好了。读书,他没书可读,先前一直没进学堂,现在想要求学,怕也困难;从军习武?这倒是条很方便的路子,可他自我感觉着,似乎和丘八们在一起混,也混不出什么大出息来。猛然察觉出了自己的高不成低不就,露生心里立时难受了一下。信步兜起了大圈子,他溜溜达达地走到了院门口。
然后,他吓了一跳。
院门外蹲着个黑黢黢的小影子,他起初以为是外来的野猫野狗,定睛再瞧,他啼笑皆非了。因为那小影子慢慢地起立伸展开来,却是丫丫。
丫丫抱着膀子站在暗处,像是冻透了,开口之前先吸了吸鼻子,“大哥哥。”
露生不明所以地问道:“你不睡觉,站这儿干什么?”
丫丫垂了头,声音很小地嗫嚅了一句。露生没听明白她嗡嗡的是什么,追问了一句。这回她把话说清楚了,然而嗓音依旧细得像病猫,“我怕你再走。”
露生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脸蛋光滑冰凉,像一块寒玉,“我不走,我说不走,就一定不走。你快回屋去睡觉,这要是冻病了,可是你自己遭罪。”
丫丫迟疑地扇动睫毛看了他一眼,看完之后嗯了一声,垂头向外走去。走过几步回过头,她可怜巴巴地又道:“别走啊。”
露生向她挥了挥手,“不走,真不走,你赶紧回屋去吧。”
丫丫得了这样一句保证,一颗心还是不能落地,但赖着不走也不成,只能是慢慢地离开。
她走了,露生回到院子里,继续心事重重地走圈子。经过正房门前的石阶,他贴着墙和窗子匀速地走,走着走着,他又停了。
停下之后,他缓缓地扭过头,一张脸正好面对了正房卧室的玻璃窗。窗子没拉窗帘,一层玻璃后面贴着一张雪白的人脸——正是龙相。
露生方才刚被丫丫吓了一跳,如今面对着这张脸,他一声不出地咽了口唾沫,一颗心险些从喉咙里蹿出来。龙相像魇住了似的,眼睛不眨,嘴唇不动,鼻尖在玻璃窗子上贴成了个小平面。露生看他,他也看露生。露生向旁边挪了一步,他的黑眼珠子悠悠一转,追着露生移动。
露生抬手一敲玻璃,小声问道:“你干什么呢?”
窗后的龙相这回活了。伸手推开一扇窗子,他向露生显出了全貌,“我看院子呢。”
“院子有什么好看的?”
“我怕你半夜偷着跑了。”
露生这才发现龙相衣裤齐整,是个根本没上过床的样子。
“胡说八道,我既然答应了不走,就一定不会走,你做这个怪样子干什么?上床睡你的觉去。”
龙相把窗子关严了,然后把脸往玻璃上一贴,显然是根本没打算听他的话。
露生不劝了,扭头就走,且走且道:“爱睡不睡,我可睡了。”
凌晨时分,天要亮没亮的时候,露生披着衣服,蹑手蹑脚地又出了门。这回他没多走路,只推门把脑袋伸了出去。目光射向正房窗户,在稀薄的晨光中,他看清了龙相的面孔。大半夜过去了,龙相的姿势和表情都没有变,连鼻尖都依然紧贴在玻璃上。
无可奈何地骂了一句,露生大步流星地进了正房。一掀帘子拐进卧室,他二话不说,直接握住龙相的一条胳膊,连推带搡地把人撵上了床。龙相由着他摆弄,在床上躺得四仰八叉;而他站在床边弯下腰,三下五除二地给龙相扒了皮鞋,又抱起棉被卷子往他身上一扔,“自己脱,睡觉!”
然后他甩开身上的外衣,一头倒在了床边。背对着龙相躺好了,他闷声闷气地说道:“我就躺在这儿,你想看就躺着看吧,用不着在地上傻站着了。”
床里起了窸窸窣窣的响动,外衣外裤接二连三地从床上飞到地上。最后一个脑袋抵上了露生的脊梁骨,龙相低声说道:“露生,你给我读个故事吧。”
“你想得美!”
“你把丫丫叫来,你读个长的,我和丫丫一起听。”
“丫丫没你这么麻烦,用不着我读故事哄她睡觉!”
热脑袋顺着他的脊梁往上走,最后拱上了他的后脖颈。热气一股一股地扑进他的领口,气息悠长,是龙相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露生也闭了眼睛,心里有点认命的意思。他想他们这也可以算作是一家三口,虽然因为龙相的存在,这一家三口总是鸡飞狗跳,不够美满,但糟糕的家庭也是家庭,糟就糟吧,聊胜于无。
第六章:由爱故生忧
露生继续留在了龙家。
龙镇守使对于温如玉的死活不甚在意,对于露生的去留也不甚在意——凭着他的财力,他再养一千个露生也不是问题;露生要走,可以走,横竖露生姓白不姓龙,和他没有一分钱的关系。就算露生是他拜把子大哥的骨血,他把这点骨血从小毛孩子养成大小伙子,也算对得起那位大哥了。
不介意露生的走,更不介意露生的留,或者说,留下更好。不为别的,为了让露生给他看儿子。在龙相那里,黄妈早就失去了震慑力,至于他自己,更是在儿子面前没有半点分量。在头脑比较清醒的时候,龙镇守使冷眼旁观,倒是感觉全家上下加起来,也就是露生还能稍稍管束一下家中这条长了角的转世真龙。若是从这一点看,龙镇守使想,露生还成了个不可或缺的人物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