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相对着他一龇牙,随即张大嘴巴,“啊呜”低嗥了一声。然后举手捧着露生的脑袋向下一扳,他踮起脚,一口亲在了露生的眼睛上。不等露生做出反应,他松开手,四脚着地地趴伏下去,爬到丫丫跟前,又抱着丫丫要亲。丫丫不让他亲,活鱼似的在他怀里挣扎。不让不行,他抓住了丫丫的小抓髻,也不管丫丫疼不疼,对着她的圆脸蛋就亲了下去。
露生见他又要揉搓丫丫,连忙高声喊道:“不许闹了,下课!”
喊完这一嗓子,他俯身握住龙相的胳膊,试探着把人往上拽,既要让他放开丫丫,又不至于惹得他发脾气。龙相刚一起身,丫丫立刻从他身下爬了出去,不动声色地横挪了几步,挪到了露生身边。可是挨着露生站了没有一分钟,她见龙相要转过身面对自己了,出于直觉,她悄悄地又挪开了几步。
她怕龙相,从懂事起就开始怕。怕得太久了,成了习惯,成了理所当然。作为一个小小的生灵,总有趋利避害的天性。在这点天性的驱动下,她身不由己地要往露生跟前凑;也同样是在这点天性的驱动下,她不敢公然亲近露生。
龙相没看到丫丫往露生近前凑,也没察觉到露生对丫丫的回护,心里清清静静的,只有兴奋与喜悦。扬着他那张小花脸,他觉得露生这个新伙伴真好,比谁都好,把丫丫都盖过去了。
而露生望着他和丫丫,心中却是百味陈杂。
他一看见这对弟弟妹妹,就忍不住要想起秀龄。
秀龄没了,他们取代了秀龄。
第三章:勿分离
天气渐渐有了暖意,下午阳光正好的时候,时常会让人昏昏欲睡。露生坐在龙相的大床上,百无聊赖,睡不着。龙相躺在床里,倒是睡得很沉——说老实话,露生其实也有一点怕他。虽然对他是打也打得过、骂也骂得过,可毕竟不是天生的好战分子,他那个狗脾气,说翻脸就翻脸,也经常闹得露生心力交瘁。有时候他猛地吼一嗓子,丫丫会立刻打个大哆嗦,露生起初认为是丫丫胆子小,不禁吓,后来跟龙相相处久了,他现在也有了要哆嗦的趋势——龙相发怒时常不需要理由,令他防不胜防。
所以,在他眼中,睡着的龙相更可爱,没有威胁性,是个名副其实的小睡美人。趁着小睡美人还能睡上一个多钟头,露生蹑手蹑脚地溜下床,想要出去溜达溜达。
然而,在院子里,他迎面先看到了丫丫。
丫丫穿着一身半旧的花布裤褂,编了两条垂肩的小麻花辫,站在院子里往东厢房看。东厢房的房门大开着,一个大丫头在黄妈的指挥下,将个大包袱捧了出来,包袱上面还搭着一条缎子面的小棉被。露生认出那是丫丫的被子,便好奇地走过去问道:“丫丫,你们干什么呢?”
丫丫扭过脸看他,同时下意识地抬手要把手指头往嘴里伸。可是忽然想起大哥哥是不许她吮手指头的,她立刻让手半路拐弯,捻住了自己的辫子梢,“我要搬到那边儿去住了。”
露生很疑惑地盯着丫丫,不知道她口中的“那边儿”到底是哪边儿,“为什么?你不在这院子里住了?”
丫丫小声答道:“婶婶要给我裹脚,怕我哭,让我裹好了再搬回来。”
露生一愣,“裹脚?”他伸手一指房里走动着的黄妈,“是要把脚裹成那样吗?”
丫丫一点头,“是,我八岁了,再不裹脚,脚就大了。”
露生没言语,只是紧盯着黄妈的裤脚看。黄妈穿着古色古香的阔腿大裤子,裤脚下面偶尔有尖尖的小脚一闪。论尺寸,是真正的三寸金莲,被青缎子小鞋紧绷绷地箍了个端正严密。看够了黄妈,他回过头,正好又和陈妈打了照面。自作主张地走过去一掀陈妈的裤脚,他第一次留意到陈妈也是一对小脚。
陈妈吃了一惊,又羞又气又笑,弯腰去打露生的手。而未等她呵斥出声,露生已经推着她进了西厢房。
关了房门站住了,露生急急地说道:“黄妈要给丫丫裹脚了。”
陈妈惊讶地笑了,“裹她的脚,你个大小子怕什么?”
露生心里乱纷纷的,一时间不知从何问起,竟是对着陈妈沉默了片刻。陈妈手里还有活计,推了门想往外走,而在她要走未走之际,露生冲上去又把她拦了回来,“陈妈,那脚……是怎么裹的啊?”
陈妈皱着眉毛对着他笑,以为他是长到了岁数,开始留意女子了。三言两语的将缠足的过程讲述了一遍,陈妈最后告诫他道:“少爷家家的,别总研究姑娘的脚丫子,不怕旁人听了笑话。”
露生听得龇牙咧嘴,声音很低地问陈妈:“这不疼吗?”
陈妈嗔道:“不让问还问——好好的骨头把它撅折了,你说疼不疼?”
露生果然不问了,抢在陈妈头里出门跑向正房,他一口气冲回了龙相的卧室。
没轻没重地将龙相揉搡了一顿,露生硬把对方的眼皮扒了开,“醒醒,还睡!黄妈要把丫丫带出去裹脚了,你还不去管管?”
龙相迷迷糊糊地把眼珠转向了露生,因为太过于莫名其妙,所以一时间忘了发起床气,只从鼻子里软绵绵地哼出了一声,“脚?”
露生握着他的肩膀,硬把他扶着坐了起来,“裹脚!你不知道什么叫作裹脚吗?现在都不兴这个了,西洋人都不裹,我二娘、我妹妹也都没裹——你快给我清醒过来,再不醒,黄妈就要把丫丫的脚缠成猪蹄子了!”
龙相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向前一扑,靠到了露生怀里,“女人就是要裹脚的嘛……”
露生看他心不在焉的、只知道睡,急得推开他站起来,弯腰便抓起了他的一只脚。用自己的大巴掌包住了龙相的小脚丫,他不言语,直接将对方的脚趾头往脚心里一窝,窝得关节发出喀嚓一声响。
龙相当场大叫一声,而未等他回击,露生把他的脚往床上狠狠一掼,压低声音怒问:“疼不疼?疼不疼?碰你一下子你就疼成这样,黄妈可是要把丫丫的骨头撅折了呢!这是你家,不是我家,我管不了。这要是我家,我早把丫丫保护起来了!”
龙相收回脚,一边揉着脚趾头,一边愣头愣脑地看露生。如此看了能有半分多钟,他像是猛地明白了过来,跳下大床便冲了出去。露生跟着他跑了一步,随即发现他没穿鞋。低头从床底下拎出一双布鞋,他急急忙忙地跑进院子里时,发现龙相已经停在了丫丫身边。
丫丫呆呆地望着黄妈收拾零碎什物,看傻眼了似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而龙相也不理她,直接俯身揪住了她的裤管,不由分说地向上一提。丫丫猝不及防地向后一仰,当场在青石板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后脑勺磕上冷硬的地面,疼得她呜咽了一声。而龙相扒了她的鞋袜一看,见十个脚趾头全在,这才转向东厢房,对着黄妈吼道:“不许给丫丫裹脚!”
黄妈惊愕地走了出来,“哟,不裹哪行?谁家姑娘是大脚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