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师爷穿的干净,长的清秀,说起话来和声细语,放在哪里都足够体面,家里媳妇却是不行——从小订下的娃娃亲,媳妇比他还大三岁,是个胖壮粗黑的婆娘,并且裹了小脚,从头到尾没有一处动人的地方。可是虞师爷不嫌,既然当初定了下来,那他长到十六岁,就真去把这丑姑娘娶了回来。
然后两口子就开始过生活,一直过到现在,连个红脸的时候都没有。婆娘丑归丑,可是个好女人,牛一样的伺候男人。虞师爷对外人偶尔提起“你嫂子”,也是一派云淡风轻,非常自然。
“你嫂子晚上蒸包子。”虞师爷告诉唐安琪:“你过来吃。”
唐安琪手握一柄雪亮的匕首,专心致志的在地上掘土:“什么馅的?”
“猪肉白菜。”虞师爷说完这话,又问了一句:“你想吃什么馅的?”
唐安琪收回匕首,在裤子上蹭了蹭刀刃:“这就行。”
虞师爷提醒他:“刀没刀鞘,小心割了手。”
唐安琪抬眼看他,幽黑的睫毛上挑了灰尘:“那你给我找把好刀。”
虞师爷对他微笑,眼睛眯起来,显得眼角很长:“安琪,别闹。”
唐安琪垂下眼帘,面无表情的答道:“我不是闹。如果今夜戴黎民再来招惹我,我就真捅了他!”
虞师爷依旧微笑着,叹了一口气。
唐安琪坐不长久,片刻之后起身走了,手里还握着匕首。虞师爷看着他的背影——和刚来时相比,他又长高了一点,是个细条条的软身子,走起路来没什么风姿力道。走着走着,忽然又把那把匕首抛起接住的摆弄着玩,虞师爷站起身来,想要喊一嗓子制止他这种危险行为,不过他越走越远,动作熟练的玩刀,并没有失误受伤。
于是虞师爷咽了口唾沫,最后就还是没出声。
唐安琪独自走回了寨子里。
小黑山的寨子发展至今,房屋整齐,已经有了一点村落的模样。戴黎民胸怀大志,并不打算在山里做一辈子土匪。无师自通的,他把喽啰们当成小兵来训,寨子里面甚至有一处射击场。唐安琪作为一名引人注目的异类,这时就来到射击场,找了个角落蹲下来旁观。
戴黎民不许他碰枪,他不甘心。即便目前碰不到,他也要看出个十之五六来。
射击场里人很少,全以二当家为首。二当家是个黝黑粗壮的高大青年,名叫孙宝山,岁数和戴黎民相仿佛。孙宝山看到唐安琪来了,可是不理会,低着头往手枪里一粒一粒压子弹,只用眼角余光瞥视角落。
装满子弹之后,他回头望向唐安琪,歪着嘴一笑——并非面瘫,天生的笑起来两边嘴角不一边高,显着就有点歪。
“小白脸子,看热闹来啦?”他问。
唐安琪看了孙宝山一眼,然后垂下头,没有回答。
孙宝山打量着唐安琪,心想这少爷崽子是怎么长的?真他妈的像花朵儿一样。
“喂!”他心里痒痒的呼唤:“过来,让你玩一枪,怎么样?”
孙宝山教唐安琪开手枪,自己站在旁边看着。唐安琪双手握枪,第一次扣扳机,没扣动;第二次用力扣动了,就听“啪”的一声枪响,他被后坐力带的双手一扬,子弹射入了空中。
孙宝山哈哈大笑,从后方握住唐安琪的双手,把他搂在怀里进行指导。唐安琪觉察出对方是把下身贴到自己屁股上了,并且还在不动声色的磨蹭,但是没翻脸。
他不恨孙宝山,前几次逃走的时候,逮他的不是孙宝山,是戴黎民。他没读过兵法,不过发自本能似的,他想要在土匪窝里结出同盟。单枪匹马是不能成事的,甚至不能逃跑;为了不让戴黎民在自己身上如愿以偿,他须得灵活一点,横竖不是黄花大姑娘。
孙宝山正在快活的充当教官,不想后脖领子忽然一紧,随即戴黎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他妈的干什么呢?”
孙宝山立刻夺了手枪,又把怀里的唐安琪向外一推:“大哥,我没干什么呀!”
戴黎民不理他,直接转向唐安琪:“谁让你过来的?”
唐安琪有些脸红,不是害羞,是激动:“我又没往外跑,来这里也不行了?”
戴黎民甩手抽了他一记不轻不重的小耳光:“别跟我讪脸!”
唐安琪被他打的一晃,不再回应,扭头撒腿就跑。戴黎民没有追,在后面喊了一句:“小兔崽子,他妈的给脸不要脸,今晚我就办了你!”
戴黎民总吵着要“办”了唐安琪,可是唐安琪一到那时候就像要发疯似的,舞刀弄枪寻死觅活,憋着力气要和戴黎民同归于尽。戴黎民这话说多了,唐安琪也不是很放在心上。哪知春天到了,骚动的戴黎民这回要来真的了!
傍晚时分,戴黎民从虞师爷家里抓出了正在吃包子的唐安琪,扛在肩膀上带回了自住的小院。那时天已经黑了,孙宝山在外面溜达,就听大哥房里闹翻了天,两人污言秽语对着骂娘,后来唐安琪忽然“嗷”一嗓子惨叫出来——叫完之后停顿半天,孙宝山吓了一跳,以为这是把人给弄死了,然而过了片刻,断断续续的嚎啕发作出来,依然还是唐安琪的声音。
孙宝山放了心。轻声撵开几名听热闹的小喽啰,他遥遥见到虞师爷走过来。
“老二,你说这——”虞师爷有点发急,可是也没失态:“本来是在我家里吃包子呢,结果大哥忽然过来,扛起人就走——里面怎么哭成这样?”
孙宝山压低声音答道:“正干着呢。”
虞师爷怔了一下,紧接着搓了搓手,没有发出批评,只是含糊说道:“不至于嘛,何必如此……既然没出人命,那我就走了。老二,你嫂子蒸了包子,想吃来拿。”
孙宝山心不在焉的一点头,然后竖着耳朵,犹犹豫豫的也进行了撤退。老大行房老二听,没这个道理,让人看见了,非出闲话不可。犯不上惹得戴黎民发疑心病,他不是戴黎民的对手。
翌日清晨,戴黎民坐在热炕头上,吃白面馒头和炖肉。唐安琪躺在炕里,身下铺着褥子,身上盖着被子,光溜溜的肩膀露出来,可见他此刻是光着屁股的。
戴黎民回头看他,看了一眼又一眼,最后忍不住了,四脚着地的爬过去,在他耳边询问:“安琪,还疼不疼了?”
唐安琪脸色苍白,嘴唇夜里咬破了,凝着一层紫黑血痂。戴黎民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好像是有点热,就探头在他脸上一吻:“你别动,我给你找点药去。”
唐安琪死去活来的熬过一夜,心神都散了,昏昏沉沉的不能清醒。
戴黎民把虞师爷叫过来,让他根据常识,开一副退热的药方。虞师爷进房之后,看到唐安琪已是半死不活,忍不住瞪了戴黎民一眼:“他和你没怨没仇,你就这么祸害人?”
戴黎民坐在炕沿上,微微仰起脸,显出浓黑眉毛和双眼皮的深痕:“师爷,我去年秋天把他弄回来,如今都开春了,才吃上第一口——这他妈的还叫祸害?再养下去我就要当他的孝子贤孙了!”
“那你倒是轻一点啊!你这——”
戴黎民笑了:“师爷,这是能轻的事情吗?你以为我是根针,在他屁股上绣了一夜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