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疼,好像有一只大手攥住了他的心脏,拉拉扯扯的向喉咙口提。一口气没上来,他在气息停顿之时想道:“大过年的,小淳在哪儿呢?”
随即那口气赶了上来,让他如梦方醒似的做了个深呼吸。出言命令小梁停车后退,他打开车窗,摸出几张钞票扔给了小叫花子们。小叫花子见了救命星,连忙挣着命去抢夺钞票,又乱哄哄的说出吉祥话来感谢。汽车继续向前驶去,沈嘉礼在心里对着冥冥上苍祈祷:“老天爷,我今天做了好事,别让我白做。要是小淳如今也在挨饿受冻,您老人家也千万派个好人去救救他。”
年货采办的很顺利,沈嘉礼还想着匀出一部分送去了杏儿那里。当晚他上床睡觉,夜里就依稀梦见自己拎着一只沉重皮箱,走在一片荒凉衰败的野地里。前后都有络绎的行人,仿佛是要集体去逃难。他犯起了腿上旧伤,走一步拖一步,万分艰难,急的心里冒火,忽然一眼看见远处蹲着个破衣烂衫的孩子,正是沈子淳。
这个沈子淳还是十四五岁的样子,乖乖的,瘦瘦的。沈嘉礼狂喜起来,大声呼喊着小淳,告诉对方“三叔在这儿”。然而沈子淳抬头木然的看了他一眼,面如土色,就像那要饿断气似的,不言不动。沈嘉礼急着逃命,又见沈子淳一脸傻相,心中就爆发出了一团怒火,提着他的大箱子跑向沈子淳。他的腿疼,箱子重,前方那人一层一层的经过,推不开搡不开。他恨的要杀人,一边出汗一边大骂沈子淳——正是愤慨焦虑到极致时,他满头大汗的骤然醒了过来!
披着衣裳坐起身,他下床打开电灯,汗涔涔的发了呆。
这个梦刺激了他,想到梦中沈子淳那麻木不仁的样子,他恐慌起来,怀疑这孩子是死了。手忙脚乱的给自己点了一根烟,他接连狠吸了几口。烟草的蓝烟升腾向上,让他感觉到了一点暖意。
他恨上了沈子淳,恨对方任性、无情、傻!
烟雾在电灯光下弥散开来,让他那面孔看起来有几分虚幻。沈嘉礼不知不觉的抛开恨意,又情不自禁的思念起了沈子淳——思念他的幼稚,思念他的贪吃,思念他的短头发,思念他的大脚丫子。
他想这条该杀的小狗儿至少该给自己一点消息,哪怕只是关于死活也好!
从这以后,沈嘉礼隔三差五的就会梦见沈子淳。梦中的沈子淳没有一次是体面的,不是要饭了,就是要死了。他屡次的在梦中暴跳如雷,总是在要抓住沈子淳的那一瞬间前功尽弃。
颠颠倒倒的度过了年前的时光,他在春节时回了天津,照例是直奔二哥家过年去。
因为长子至今为止仍然是不知所踪,所以沈家二嫂虽然还有大米白面吃,但是仍旧高兴的有限。沈嘉义和二小姐倒是无所谓,一如既往的自寻快乐。沈嘉礼冷眼旁观着二哥的行径,有些寒心——不过他这二哥一贯没有头脑,时常要令亲人寒心的,所以他寒而不伤,已经是无可奈何了。
小梁也回家过年去了。
小梁那爹娘死得早,只还有一个老奶奶,由叔叔婶子扶养。老奶奶年轻时便在沈家帮佣,后来有了年纪,得到一笔钱财回家养老。如今那笔钱被儿子媳妇敲诈了七七八八,手头也显出了拮据。小梁得了月钱无处花销,便时常贴补奶奶的生活。
如今他开着沈宅的汽车回了叔叔家,且从车上搬下一口袋白面,两瓶子油。他那叔婶吃了许久的共和面,如今见了这等好物,自然心花怒放,围着小梁恭维不止。小梁是个孩子心性,听到好话就高兴。欢欢喜喜的过了年,他回到沈嘉礼身边,笑呵呵的说道:“老爷,多谢您给的面和油,真是救了命了。共和面那东西不行,吃了就像没吃似的,一点养分也没有。”
沈嘉礼含笑点头,见他穿着一身新裤褂,脸上永远干干净净的,且把两只眼睛笑成月牙儿,就很觉顺眼;同时对杏儿肚里的那个孩子,也是越发期待了。
第79章 新生儿
大年下的,也就是正月十三那天上午,教育总署的督办被日本人抓去下了狱。陪着他一起进去的,还有督办一脉的大小亲随,包括下面几处中学的校长教员。
督办家中的孝子贤孙们也未能幸免,一起被日本宪兵押了去。督办的太太急疯了,四处寻找门路营救夫君儿女,甚至一路求到了段宅——当然是被挡了驾。
正月十四这天,督办的罪名出来了,仿佛是贪污渎职一类的过错,情有可原、罪无可绾。教育总署内人人自危,唯有沈嘉礼满不在乎——他的心思不在仕途上面,他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正月十五那天,沈嘉礼去看望了杏儿。
杏儿那肚子将有六个月了,因为饮食充足,所以鼓溜溜的很是硕大。沈嘉礼现在几乎把她当做了事业上的同志,见面之后相当和蔼可亲:“你坐,不要动。近来可好?嗳,真是辛苦你了。”
杏儿捧着肚皮站起来,眼睛盯着沈嘉礼:“老爷……老爷来啦。”
沈嘉礼穿了一件薄薄的皮袍,显得身段十分顺溜。在温暖如春的房间内来回踱了两步,他向杏儿抬手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你坐。不要客气。”
杏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的在床边坐下来了。
沈嘉礼看了杏儿那面如满月的胖样子,就知道她身体安康。他不惯与女人亲近,想要和杏儿没话找话的谈谈家长里短,可杏儿又是不理家计的,和他二嫂还不一样。和杏儿对视了一眼,他颇为尴尬的笑了笑,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来意。
把手伸进皮袍口袋里,他摸出一副红绸包裹的金镯子。将红绸子展开,他低头看了看手中这副黄灿灿的镯子,而后咬牙狠心,将其送到了杏儿手边床上。
“妇道人家,该有几样首饰。”他因为破财心痛,所以表情严肃,看起来反而像是十分动情:“拿着戴吧!”
杏儿看见镯子,过于惊讶,只愣怔怔的“哟”了一声。而在她做出反应之前,沈嘉礼已然转身出门,四处视察去了。
沈嘉礼素来在金钱上严苛,如今平白无故给了杏儿一副金镯子,就感觉自己牺牲极大,又想:“这小娘们儿要是不给我生个胖胖实实的好孩子,我非宰了她不可!”
人站在厨房里,他的眼前还闪烁着金镯子的光芒。正在一半心疼一半心狠之时,段慕仁的秘书忽然来了。
“沈先生!”秘书亲亲热热的呼唤他:“好,您真在这儿呢,算我没白跑。那什么,委员长的命令,让您中午过去吃饭。”
沈嘉礼张了张嘴,顿时木讷如同杏儿一般:“希、希公从天津回来了?”
秘书夹着个公文包,似乎是很忙,且向外走且笑道:“回来了,昨晚儿回来的。公事这样繁忙,委员长他老人家哪能老在天津过年?您知道委员长的脾气,瞧准时间去一趟,别迟到。我走了,别送别送,千万别送,您留步,再会。”
沈嘉礼唉声叹气的离开南湾子胡同,前往段宅。
他生怕自己误了时间,早早便到了段宅门前等候。偏巧一位教育总署内的官员前来向段慕仁拜年,此刻告辞出来,忽见沈嘉礼犹犹豫豫的在大门前徘徊,便立刻满面堆笑的迎上来,满口寒暄不止,又压低声音笑道:“老弟台,我看你满面春风,是要高升的气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