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没等沈嘉礼开口,沈子靖自动就转身出门找肉去了。
炊事班的小兵们拢柴烧火,杀鸡退毛,几乎要把风匣拉飞了,急三火四的炖了一大碗鸡肉。白米饭和炖鸡肉被热腾腾的送到房内桌上,沈嘉礼抱着沈子期坐在桌边,一眼不眨的盯着儿子大嚼鸡腿。
沈嘉礼心里有点慌,不知道儿子怎么忽然就好了起来,而且还食欲大开,吃的像个老饕。沈子靖站在一边旁观,也觉得纳罕。而沈子期连吃了大半只鸡和一大碗饭,这才心满意足的向后一倒,仰靠在了沈嘉礼胸前。沈嘉礼用毛巾给他擦了擦手和嘴,又见他并无异样,悬着的一颗心才渐渐放了下来。抱着儿子回到床上,他在沈子期的脸蛋上连亲了好几下:“小混蛋,这些天你是要吓死爸爸吗?”
沈子期笑嘻嘻的,开口刚要说话,不想话到嘴边了,他忽然脸色一变——随即便是瘫软着弯下了腰去。
“爸爸……”他带着哭腔开了口:“肚子又疼啦……”
这句话说出来,沈嘉礼和沈子靖同时就听到脑中响起“嘣”的一声,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断开了!
沈子期这回再疼,就和先前的势头大不一样了。他方才吃了一个多月来的第一顿饱饭,仿佛就是为了忍受接下来的这一场罪。剧烈的绞痛让他在床上翻滚扭动,他淋漓的出汗,他尖声的惨叫,他满面泪水的大喊:“爸爸呀……爸爸呀……疼死了,救命啊……”
沈嘉礼眼前那雾蒙蒙的泪水终于凝结成滴流了下来。他极力的想要抱住儿子,可是沈子期那挣扎的力气竟是远远超过了他的压制。他知道儿子小小的年纪就受了这样大的苦,而且还要活活的一直苦死,可是他没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床上的沈子期忽而将身体蜷成一团,忽而又把手脚直直的伸开,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能在慌乱痛苦中哭喊着向爸爸求援。
新一波的剧烈痛楚袭来,他控制不住的将一口米饭呕到了枕头上。手舞足蹈中他一把揪住了沈嘉礼的头发——这似乎让他在濒死的苦痛中得到了些许安慰,于是在没有力气继续哭喊的时间里,他手指痉挛着抓住了那一把头发,无论如何不肯放开。沈嘉礼随着他的力道俯身歪头,已经哭的说不出话;而沈子靖走上前来想要掰开小弟的手,却是被沈嘉礼一把搡开。
当腹中绞痛第三次发作之时,沈子期彻底是没有力量再来哭闹喊叫了。
他乖乖的躺在了爸爸的怀抱里,一只手还扬着,紧抓着爸爸的头发。他的小脸已经变成了青白色,嘴唇却是泛紫。身体一阵接一阵的抽搐着,每当到了抽搐的时候,他那双大黑豆子似的、曾经那么活泼明亮的眼睛就会不由自主的向上翻去。
最后一阵痛楚席卷而来,他竭尽全力的仰起脸,用稚嫩而又委屈的语气唤了一声:“爸爸啊……”
然后未等沈嘉礼做出回答,他便脱力似的闭上眼睛,口鼻间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始终扬起、揪住爸爸头发的小手,也随之沉重的落了下来。
沈嘉礼好像是看不懂眼前的情形了。低头死死盯着儿子的面孔,他半晌没有说话,良久之后,才试探着呼唤道:“子期?”
沈子靖走上前来,伸手试了试沈子期的鼻息,然后绕到沈嘉礼身后,弯下腰低声说道:“三叔,小弟……走了。”
沈嘉礼恍恍惚惚的回头看了沈子靖一眼,一脸迟钝的疑惑。
下一秒,他身子向旁边一歪,合身从床上栽到了地上。沈子靖慌忙蹲下扶他,就见他双目紧闭,已经是人事不省。
第118章 乌有之乡
沈子靖从附近镇上买来一口薄皮棺材,把沈子期装殓着埋了。
棺材是不大好,但是装裹衣裳很不错,是镇上裁缝连夜赶制出来的,特别合体。沈子期平时欢蹦乱跳的,瞧着正经是个大孩子,可是如今乖乖躺在棺材里了,却是显得十分瘦小,是个孤孤凄凄的小崽子。
尸首在房里停了三天,这三天沈嘉礼水米不曾沾牙,单是坐在棺材旁边向内看,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看着就落了泪。沈子靖也去劝过他几次,可是没用,他什么都听不到。
到了第四天头上,沈子靖让小兵们抬出棺材来。沈嘉礼没拦没闹,乖乖的在后面跟着。可是就在盖棺的那一瞬间,他猛然扑上,一头就撞向了棺材棱角处!
一个小兵眼疾手快,抢着挡了他一下,所以他没有撞碎头骨,只落得了满脸的鲜血。沈子靖一看情形不对,连忙命人把他搀回房里去。沈嘉礼这回不干了,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含糊的嚷道:“我为什么要让他来啊……他来人世一趟,就落得这么个下场……早知道他是这么走的,我当初就该早早掐死他……他干净我也干净……”
沈子靖向小兵递了个眼色,随后就连推带抱的把沈嘉礼送往房中。钉子敲入棺材盖的声音仿佛又震动了沈嘉礼,他奋力的想要回头去瞧,结果被沈子靖把脑袋硬扳回了前方。
“看什么看?!”沈子靖恶声恶气的骂他:“多少人家的孩子都夭折了,凭什么你家的死不得?你是皇上,养了个太子?别他妈哭了,像个娘们儿似的!”
趁此时机,院中小兵们抬起棺材,急急的出了院门。
沈子靖有办法整治——或者说,是挽救,沈嘉礼。
他日夜陪在沈嘉礼身边,沈嘉礼可以哭,他不拦着,然而一定要同时发出恶声恶气的冷嘲热讽;当他骂到口干舌燥之时,便用动作补足——不是偶尔推搡沈嘉礼几下,就是从后方抱住对方揉搓。
总而言之,他不肯让沈嘉礼全神贯注的去悲痛欲绝。
及至沈嘉礼哭的疲惫了,欲哭无泪了,他却又温柔起来。他把饮食送到沈嘉礼嘴边,逼着哄着对方吃喝。
“东北那边全完了。”他用所知的一切新消息来对沈嘉礼进行轰炸:“北平说是也要守不住。三叔,你说小淳现在怎么样了?”
沈嘉礼痴痴呆呆的看着他,几乎不能领会他的言语意思。半晌过后,他很苍凉的叹了一口气,哑着嗓子说道:“子靖,子期没了,我心里的盼头也没了。”
沈子靖笑道:“你不用担心,听说那边有不少队伍都投降了,小淳现在大概活的比咱们还要安稳!”
沈嘉礼木然的垂下眼帘,想到热腾腾、胖嘟嘟的儿子已经躺在了冰冷的土中——胖儿子,能吃能喝、爱说爱笑的好孩子,一个人睡在那黑漆漆的小棺材里,多凄苦啊!待到天长日久了,雨水侵袭他,草根缠绕他,虫豸啃噬他,一个曾经那样鲜活的小生命就这样化为白骨,化为灰土,就好像他从未来过这世上一样。
沈嘉礼已经没有眼泪了,就单是心脏在一绞一绞的疼痛。他抬手捂了胸膛,茫茫然就觉得喉咙那里壅塞难受,忽然一口呕了出来,他满嘴甜腥鲜血,胸中立时松快了好些。
他不懂得害怕,也不再惜命。接连又吐了几口血,他漠然的心想:“儿子是活活疼死的啊!他这辈子没造过什么孽,怎么走的这么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