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礼盯着沈子期,一本正经的凝视了许久,最后轻轻的发出了声音:“子期。”
他的眼中闪过了一点光亮,细瘦的手臂也从“窝”里伸了出来,语气几乎就是如泣如诉:“子期!”
沈子期穿着一身不大干净的小棉袄,已经不认识他了,所以原地站着不动,只叼着一根手指头望着他眨巴眼睛。
沈嘉礼摇摇晃晃的爬到沈子期面前,又歪歪斜斜的坐起身。一把将孩子抱到怀里,他心里忽然明亮起来——他连小梁和杏儿都一起想起来了!
沈子期不认识他,但也天然的不怕他。向前俯身靠在沈嘉礼的怀里,他好奇的抬起一只小手,摸了摸沈嘉礼的耳朵和头发。
不过半天的功夫,沈子期就和沈嘉礼恢复了亲热关系。
沈子期在奶妈子那里没落到好,所以并不依恋旧巢,而且颇有一点“有奶就是娘”的意思。在沈子靖这里喝到一瓶甜牛奶后,他高兴起来,张牙舞爪的在那被褥上跳来跳去,又撅着屁股钻进棉被里,用头去拱沈嘉礼的胸口。
沈嘉礼也很愉快,只是那愉快仍然带着一层茫然色彩。他的思想好像浮萍一样,没头没尾,所以即便偶尔回忆起了往昔片段,也是不能确定。他仍旧不知道虚掩的门外是个怎样的世界,但是眼望着独自撒欢的沈子期,他这个下午居然没有犯咳嗽。
沈子靖对于沈子期,没有任何兴趣。他只是愿意用这么一个小玩意儿,去治一治沈嘉礼的心病。没有什么比单方面的复仇更令人扫兴的了,他要让沈嘉礼尽快“活”过来。

第90章 冬日

十二月,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北平的严冬,绝不是好打发的。沈嘉礼围着棉被蜷缩在褥子上,怀里抱着同样没精打采的沈子期。房间内没有火炉,寒气像无数针尖一样刺痛了他的皮肤关节,他咳嗽的越发激烈了。
沈子期像一块没什么热量的肉冻子,软颤颤的依偎在他怀里,偶尔扬起黄瘦的小脸,哼哼唧唧的呼唤一声:“爸爸!”
他那表达的能力还有限,可是语气已经很足。这样一声类似撒娇、而又带有哀怨意味的“爸爸”,就已经淋漓尽致的表现出他的冷与难熬。
沈嘉礼现在就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亲人了,他的头脑日益清醒,心中也就日益自责。胖儿子现在已经瘦成了难民孩子的模样——自从沈子期被沈子靖送到这房里之后,父子两个的伙食就统一的只有米粥。
沈嘉礼怕那扇门。
他现在,在情绪平静的时候,也能意识到自己是脱离了那处人间地狱,可是他被吓出了心病,一旦靠近了那扇门,他就无法再继续平静下去了。
曾经受过的酷刑至今仍在每夜的梦魇中重演,他只有蜷缩在自己的“窝”里时,才能够真正的心安理得。
然而,沈子靖告诉他,门外的世界里有暖气管子,有饮料美食。纵算他自己可以守在空房里受苦,可是也忍心看着孩子跟他一起挨饿受冻么?孩子那么幼小,可是禁不住摧残的。
到了十二月的中旬,沈子期的小脸被冻成了紫里蒿青的颜色,并且终日嗯嗯的哭诉,说“饿”,又说“肚肚疼”。
饿到了一定的地步,可不就要肠胃作痛了么?
于是,沈嘉礼终于鼓足了勇气,像一条要去探险的老狗一样,四脚着地的爬出了他的“窝”。
他身上穿的还是单衣,一旦离开棉被的庇护,就立刻被从外到内的冻透了。回头看了看坐在“窝”里的瘦儿子,他屏住一口气,连滚带爬的向房门挪去。他周身的筋骨都处在酸痛中,移动了没有两步路,便疲惫的将要晕倒。
及至抵达了房门前,他忽然瘫软下去,心头涌上一阵烦恶,而全身的伤痛做了一个总爆发,让他趴在地上抽搐起来。不过他对这种症状是很熟悉的,所以并不惊惶,只是紧闭双眼咬了牙,满头冷汗的熬过了这一场苦难。
片刻之后,他缓缓的长吁了一口气。
抬起一只手扳住虚掩的房门,他小心翼翼的将门拉开,前方走廊的地面上铺着厚实地毯,一阵暖风迎面扑来。
沈嘉礼又向前爬了两尺多远,将个脑袋伸出去左右看了看。走廊里并没有人,而他所在的空屋,正是处在走廊的尽头。
沈子靖在入夜时分回了家,刚一进门,就有亲信的勤务兵上前禀告,说是叔老爷出屋了。
勤务兵说这话时,脸上笑嘻嘻的,因为知道司令和那位叔叔的感情并不好,无非是出于叔侄关系,才不得已养活了对方,以及对方的小儿子。司令既然看不上这位叔老爷,那做勤务兵的,也可以跟着狗眼看人低了。况且叔老爷的确是出奇——据说是被日本人打坏了脑袋,现在有些痴傻了。
勤务兵带来的消息让沈子靖很觉兴味。在客厅里脱掉了军装大氅马靴,他换上柔软舒适的便装,端着一杯芬芳的热茶,一边喝一边进入了走廊。
走廊内灯光辉煌,他一步一步的稳稳向前,果然看到了委顿在尽头墙角处的沈嘉礼,以及沈子期。
他走到沈嘉礼面前蹲了下去,笑着开口问道:“三叔,今天怎么想开了?”
沈嘉礼模模糊糊的记起了自己与这位贤侄的恩怨,但是有许多细节都不能确定,而且现在他的头脑似乎是不大灵活了,时常在思考时忽然的“定”住,不知要到何时才会一个激灵反应过来。
他摸着怀里沈子期的小手,用嘶哑的声音答道:“冷啊。”
沈子靖向他探过头去,嗤嗤的笑出声:“冷啊?你也知道冷了?我还以为你已经傻到寒暑不侵了!”说完这话,他把手中的茶杯送到了沈嘉礼唇边:“热的,要不要喝一口?”
沈嘉礼果然张开嘴,让滚热的茶水流入了自己口中,又向下温暖了自己的肺腑。接连喝了几大口之后,他费力的楼抱起沈子期,讨好似的低声哀求道:“给孩子喝一点热牛奶吧。”
沈子靖继续嗤嗤的笑,笑完之后点评道:“日本人是有点手段!我看你自从在牢里被他们扒掉一层皮之后,现在好像是转性了!”
沈嘉礼听了这样的调侃,心中一点感觉都没有,只是喃喃的要求:“子靖,给孩子喝一点热的吧。”
沈子期被勤务兵抱走了,去喝热牛奶。而沈子靖见沈嘉礼总算是有了活气,心中也很觉满意。他要扶沈嘉礼起身,可在几次失败之后,他发现沈嘉礼的双腿已经不能伸直。
对此,他有他的老主意。抻出了沈嘉礼的一条腿,他抓住膝盖就向下按。沈嘉礼疼的哭叫出声,然而沈子靖在从军之后,锻炼出了一个大嗓门,开口之时竟是压过了他的惨叫。
“吵什么吵?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好?如果再不把筋抻开了,你就等着在地上爬一辈子吧!”
说完这话,他将沈嘉礼的另一条腿也扯过来整治了一番。沈嘉礼躺倒在地还要挣扎,结果被他顺手把腰背脊梁也给压了一顿。骨骼关节处发出了清脆的声响,沈嘉礼一边哀嚎一边咳嗽,出乎意料的就受了这么一场新式酷刑。
沈子靖,像摆弄一个人偶,或者一条死蛇一样,由着性子治疗了沈嘉礼的身体。不过这当然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所以在沈嘉礼喊破嗓子之后,他也便暂时停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