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人拎起小皮箱,引着叶雪山上楼进入客房。叶雪山一离了顾雄飞,精气神就全上来了。从裤兜里摸出五块钱扔给仆人,他随口说道:“辛苦你了,劳驾你再给我拿点吃的上来。”
仆人本来熬夜熬得十分不满,骤然看到钞票,登时乐得把嘴咧开,说话之前还一鞠躬:“叶少爷,夜里厨房是没人了,热的饮食没有,点心成不成?要不然给您点个火酒炉子,也能煮些米粥。”
叶雪山想了一想,随即问道:“夹心面包有没有?”
仆人答道:“那肯定有。”
叶雪山走到床边坐下,一边弯腰解开鞋带,一边说道:“那就夹心面包吧!”
仆人轻手利脚的送了面包热茶进来,然后掩门悄悄退下。叶雪山先不急着吃,脱了皮鞋脱袜子。年轻单身汉的袜子,气味自然不会美妙。他趿着拖鞋把袜子扔到屋角,又去洗净双手,然后才坐回床边,拿起一块面包。夜里要什么没什么,面包却是还算新鲜,里面夹着丰厚奶油。叶雪山张大嘴巴咬下一口,开始惬意的大嚼起来。
顾宅厨房分成中西两部,西餐部的厨子手艺高妙,叶雪山比较馋,去年过来吃了几顿好饭,便是心心念念的一直不忘。不过片刻的工夫,他将最后一块面包塞进口中,同时鼻孔出气,颇为销魂的“嗯……”了一声。
拽过床单一角擦了擦手,他端着一杯热茶,开始研究吴碧城送给他的新怀表。怀表是瑞士货,带着白金壳子,挂在身上自然体面,卖出去大概也很值几个钱。叶雪山专心玩表,同时完全没有想起吴碧城——他是天生的没心没肺,此生还未尝过思念的滋味。
喝足了茶,玩够了表,他洗漱更衣钻进被窝,也不择席,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翌日清晨,他早早起床,一是显出自己上进的决心,二是为了吃顿精致早饭。哪知他起来了,顾雄飞却是睡了懒觉。待到中午,顾雄飞神采奕奕的下楼见他,他独自坐在长沙发上,已经东倒西歪的打起了瞌睡。也许是因为姿势不对,他睡得气息不畅,呼哧呼哧总像要打呼噜。顾雄飞在他面前弯下了腰,伸手想要把他扶正,哪知双手刚一碰他,他就猛的醒了。
醒了之后,他怔怔的睁大眼睛望向顾雄飞:“哟,大哥?”
顾雄飞直起腰来,因为今日不想出门,所以换了长衫打扮。居高临下的看着叶雪山,他老气横秋的开口问道:“有没有计划好要去哪个衙门?”
叶雪山站了起来,身上穿得利索,后脑勺的短发全是乱成鸟窝:“大哥,衙门当然是越肥越好,盐务、交通都可以。”
顾雄飞点了点头,随即横了他一眼:“上去梳梳你那头发,没个人样!”
第3章 各行其是
顾雄飞如今乃是段巡阅使眼前的红人,权柄极大,想要出面给人找个差事,真是轻而易举。不过他素来注重颜面,不会将个下三滥到处推销。当然,叶雪山还没到下三滥的地步,可是论本领,他没什么本领;论学问,他连中学都没有毕业,国文只会写白话信,外文只会说I love you;这样的资格,显然是办不了实事。
周密的忖度一番之后,他把叶雪山安排进了盐务机关,虚职而已,按月能得百八十块的薪水。这一点钱,还不够叶雪山打一场小牌,不过聊胜于无,总比没有强。叶雪山入职的时间极巧,第一天到衙门里露了个面,第二天就到了发薪日期。攥着九十来块上了大街,他买了一本淡绿印花的西式信笺,一瓶香水。这两样东西是不值钱的,不过他又另添了一只六十块钱的美国打火机。下午回到家中,他趁着顾雄飞还未归来,提前把打火机送到了对方卧室床头。然后坐进客房里面,他摊开信笺拿起钢笔,蘸着黑墨水一口气写了十几封短信,预备寄给天津的女朋友们,自然,其中也夹了吴碧城一位男朋友。
晾干墨水之后,他在信笺上又洒了些许香水,把表面功夫做足。穷归穷,但他还维持着阔少的情趣。世事就是如此,虽然日子总是险伶伶的如同大厦将倾,可是只要能够巧妙应对,就还能飘飘摇摇的生活下去。
顾雄飞看到了那只打火机,脸上一丝笑模样都没有,直接向叶雪山问道:“你那薪水还剩多少了?”
叶雪山心算一番,随即笑着答道:“二十来块。”
顾雄飞立刻嗤之以鼻:“败家子,等着我养你吗?”
叶雪山没说话,意意思思的把目光转向身边桌上的一盘樱桃。伸手拈起一粒送进嘴里,他犹犹豫豫的瞥了顾雄飞一眼,然后低头把核吐到手中。
顾雄飞一直盯着他,忽然没头没脑的又道:“你既然来了我这里,就要服我的管!”
叶雪山点了点头,低声答道:“是,我知道。”
顾雄飞不再多说,扭头便走,片刻之后又回来了,将一张支票扔到果盘旁边:“我不白受你的礼物,只要你肯自立自强,我就谢天谢地了!”
叶雪山拿起支票一看数目,登时坦然笑了,满脸都是真心实意的喜色。而顾雄飞看他笑得傻里傻气,心里不禁也愉快起来。
然而到了翌日此时,顾雄飞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叶雪山消失了!
叶雪山像钓鱼似的,用六十块钱钓来六百块钱。手里一旦有了钱,他便像上满发条的机器一样,身不由己的溜出门去开始玩乐。他在北京没什么伙伴,又懒得挤火车回天津,于是自得其乐的到处乱逛。不过两三天的工夫,他就有了新女朋友。新女朋友和旧女朋友一样,不是思想解放的阔小姐,就是行动自由的阔太太;他空手套白狼的混在女人堆里,在钱财上很快变成只进不出,因为女人们已经爱上了他,而他说走就走,让人不能不有所奉献,来挽留他。
他彻夜的跳舞、喝酒、打牌,玩得昏天黑地,任是神仙老子也摸不清他的踪迹。顾雄飞气得咬牙切齿,可又不好满大街的撒网找他。如此直过了半个多月,这日顾雄飞在家里大请客,满宅子里四处走动,偶然回到楼内,他在经过客房之时,忽然听见里面依稀传出响动。
停下脚步愣了一瞬,他好奇的伸手推开房门,随即又惊又喜又怒,发现叶雪山竟然不知何时溜回来了!
叶雪山似睡非睡的蜷在被窝里,两边面颊白里透红。顾雄飞扭头一看墙上时钟,发现现在正是下午四点多钟,无论如何不是睡觉的时候,便上前两步,弯腰在他肩上推了一把:“你这些天跑到哪里去了?”
叶雪山把眼睛微微睁成缝隙,同时轻声说道:“大哥,我有些不舒服,家里有没有阿司匹林?”
顾雄飞向上一摸他的额头,只觉烧得烫手。而叶雪山重新闭上眼睛,十分沉重的吁出了一口气。他几乎是无所畏惧,穷都不怕,就只怕病,因为病了没人管,只能自己活受罪。这个时候,身边有条狗陪着都是好的,顾雄飞也变得可亲了,因为毕竟还肯过来问他一声,还试了试他的热度。
昏昏沉沉的被顾雄飞扶起来吃了药片,他动一动就是天旋地转,身上也冷得快要打摆子。浅浅的叹了一声,他迷迷糊糊的却是露出微笑:“唉,大哥,幸亏我来了北京,否则一个人躺在家里,就难熬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