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静拿着请柬,好像拿了一团火似的,拖着两条腿走回了楼内。
顾理初已经吃饱了肚子,正坐在桌前发呆。沈静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说道:“阿初,卧室床头的柜子里有些钱,我要是不在家了,你可以拿来买东西。”
顾理初仰头望着他:“你要去哪里啊?”
沈静若有所思的低着头,犹豫半晌又接着道:“不去哪儿,随便说说罢了。”
翌日晚上六点,沈静不情不愿的、心惊胆战的开着车去了位于杜美路七十号的公馆参加这个莫名其妙的晚宴。
他出发的并不算早,等抵达目的地时,发现公馆前的马路上已是沸沸扬扬,各式轿车鱼贯而来,从公馆门口一直停到了一里地之外。他低着头,企图混在人群中走进去。不想没走两步,就听身后有人叫了一声:“沈主任?”
他应声回头,很惊奇的看到了曾锡言。
沈静自从离开集团生活所后,也有近一年的时间没有见过这个人了。只听说他后来被调去南京,做了森田慎吾的随行翻译。而和先前相比,这曾锡言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脸面雪白,背头锃亮。见沈静回过头来了,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睛,然后微微躬身一笑:“沈主任,好久不见了。”
沈静也微笑起来:“是你……真是好久不见了。听说你被调去了南京?”
曾锡言点点头,一路走一路答道:“是的,我也是新近才回上海。沈主任,您近来可好?”
沈静摆摆手:“我早辞了职,可不是什么主任了。你直接叫我名字就好。我如今么,就是赋闲在家,正好养病。你呢?”
曾锡言答道:“我……也是差不多吧。对了,听说这次晚宴的规模不小,周市长、缪院长、丁省长都来了。”
沈静心神不定的向四处张望一番:“是么?那还真是……不知道他这是什么用意。”
二人且谈且走,虽在开始时都有些战战兢兢,不过进了公馆之后,见周遭灯火灿烂、弦声悠扬,倒是一片荣华富贵的太平气象。一颗心便渐渐平定了些。其间又碰上了许多熟人,相互之间小心翼翼的寒暄着,同时暗地里琢磨着对方将来可能落得的下场。待到入席时,依旧气氛祥和,沈静同曾锡言坐在一起——明明先前是心存芥蒂的两个人,隔了许久再相见,倒有点老朋友的意思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座上众人还只是低声的嘁嘁喳喳,并无人敢高声谈笑。幸而那戴局长站了起来,操着一口浙江官话道:“抗战八年、如今终于取得了胜利!在座的诸位,有许多人都曾在抗战期间、出任伪职。不过呢,我也相信,其中是有着各种原因的!从今天起,只要诸位能立功赎罪,政府自然就会宽大为怀、既往不咎的!诸位要相信蒋委员长、相信政府!”
座下众人听到这里,顿时一齐松了口气,自觉又见着活路了,那脸上不由自主的就现出了笑影儿来。那戴局长拖着长声,很是长篇大论了一番,若是平时,大概无人爱听;可放在现在,那就如同纶音佛语一般,众人竖了两只耳朵,唯恐漏下一字一句。
待到那戴局长发言完毕,侍者们又重新上菜,这回众人没了心事,便将注意力转到了吃喝上,顿时席上就热闹起来。又有人见是无事的了,便借着空儿偷偷溜走,这溜走的人中,就有沈静一个了。
沈静是素来讨厌赴宴的,因为既不能像别人一样大饱口福,又有被迫喝酒的危险。他那个胃肠纸糊的一般,非得精心保护,否则就要闹毛病。此刻他跑出公馆,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自己的汽车,然后便毫不犹豫的向家中开去。一路上心情愉快,便将车窗打开了,让那夜风吹进来,也凉快凉快。不想刚开到街口,便发现有人在那里乱停车,挡住了道路。沈静把头探出去望了望,只见前方已经有人下车前去疏通,便安心的靠回座位上等待。
这时旁边又有汽车停了下来,沈静无意间扭头瞥了一眼,哪知那车上的人就等着他这一眼呢,他的目光刚射过去,那人就咧着嘴做了一个狞笑:“沈主任,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
沈静睁大眼睛望着旁边车中的人,舌头当即有点打结:“潘、潘世强?”
潘世强把一只手臂横搁在车窗上,那表情就别提有多得意了:“听说沈主任一直在找我啊,现在我人在这儿了,不知沈主任到底是有何贵干啊?”
沈静看看前方,拦路汽车的主人已经被找了来,正在那里倒车让路,暗想若是单个儿的走了,恐怕要让这姓潘的在路上找麻烦,不如转回去,等宴会散了,再同人流一起离去,倒还把握些。思及至此,他便和颜悦色的向潘世强笑笑:“不,没什么事了。”说着就要倒车后退。那潘世强见了,早猜出沈静的心思,故意大声道:“沈主任,你跑什么?”
沈静哼的笑了一声:“潘老板先走吧!我不急。”
潘世强身上有事儿,而且这沈静不是现在可以动得的人,又听他满口服软的话,便也就先把那仇恨压了下来,只开口道:“沈主任,我好容易又回了上海,过两天我可得找你好好叙叙!你等着我吧!”语毕,便令司机开车先行走掉了。
沈静心中暗暗叫苦,先前的那种轻松心情也不见了,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一路疾驰回了家中。

第44章

沈静自从见了潘世强之后,便如霜打了的茄子一般,很是萎靡了几天。心里犹犹豫豫的,又起了先前那番跑路的意思。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他的根基都在上海,出去了便是两眼一抹黑;况且军统的戴局长已经许下了那样美好的诺言,让人听了,先前生出的种种危机感不由得就一扫而空;再有一点,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想除非自己效仿陆先生,一气儿跑出中国了,要不然在哪儿都是安生不下来的。
因为这几个理由,他那番心思便是一闪而过,随即就被压下来了。而他这人的生命力,一贯都是坚韧如野草一般的,萎靡几日后,见潘世强并没有上门寻仇,便稍稍的宽了心,又重新的打起了精神。他这辈子,小时候是有闲无钱,大了后是有钱无闲,如今好容易钱闲两样凑到一起了,他便琢磨着如何能让自己过的舒服点。
不过对于一个从来没经过什么好日子的人来讲,坐在房里是想象不出那所谓舒适生活的真实面目的。沈静觉着只要能吃饱饭、睡足觉,身上再没有什么不自在,那就是顶好的日子了。
这天傍晚,刚刚下过一场雷雨。院子里积出一个水洼来,顾理初赤脚穿了双木屐,在里面趟来趟去。沈静搬了把椅子坐在旁边,低头翻着一本日历,口中说道:“哎哟,明天就是中秋了,我还不知道呢!”
顾理初闻声回头:“中秋吃月饼。可我不爱吃!”
沈静点点头,一本正经的回答:“我也不爱吃,月饼馅子不好消化。”
“豆沙馅的还好一点,但是太甜了。”
沈静认真的思考了一下:“枣泥的吃吗?”
顾理初踢了一趟水花:“不吃。”
沈静抄起一把团扇摇了摇:“难得有闲心过个中秋节,我看那阿妈的手艺一般,明天还是叫外面馆子送来一桌酒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