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脸来望向沈静:“只是你……以后怕是要活的艰难了。”
沈静摇摇头,还是微笑,笑的脸都僵硬了。
陆选仁有点头晕,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凉茶水,他强迫自己打起精神:“阿静,你现在手里有多少钱?”
沈静听他忽然转了话题,也只好跟着开动那木然了的脑筋,想了想答道:“大概有个二十多万。”
“英镑?”
“美元。”
陆选仁放下茶杯:“那就是六十多万法币。财产还是要换成外币才保险。不要以为日本投降就天下太平了,现在的国民党可是有对手的,有对手就有战争!一旦打起仗来,法币就能像不久之后的储备票一样变成废纸!”
沈静听了这话,倒觉得陆选仁有些言过其实。不过也认认真真的答应了。陆选仁说完这件事,摸着头顶琢磨了一会儿,又想起一桩事情来:“如果以后军统派人来讯问你,那么你在集中营做事务主任那一段可以照实交待;进特工分部之后的事情,你就全推到我的身上;因为特工总部就在我的手里,所以这样也应该是说得过去。记住,日本人在上海这么多年,凡是出来做事的,哪个身上不带嫌疑?想必国民党也不能把这些人杀个一干二净!你不要管他什么证不证据的,只要自己坚持住立场,他未必就有机会给你定罪!”
陆选仁一说起政治上的事情,那话就变得铿锵有力起来,演讲似的把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的送出去。可是沈静听也听了,记也记了;却仿佛大脑不能运转似的,就是不能理解。只唯唯诺诺的答应:“是,我知道了。”
“还有,就是那个顾理初。你们感情这样要好,但是因为新民的缘故,我硬是把你同他分了开,还希望你能谅解我这父亲的自私做法。近来新民的情绪还算稳定,我打算明天上午送顾理初回你那里。不过,我觉得等以后安定下来时,你还是应该找个女孩子组建家庭,生儿育女才好。顾理初固然讨人喜欢,可他毕竟是个男孩子……当然,这也就凭你自己的意愿了。”
沈静长久以来,一直盼着顾理初能够彻底的重回自己身边。然而此刻愿望忽然达成了,他反而没有什么特别兴奋的感觉,就只是笔直的站着,像无数个往常那样,聆听着陆选仁的命令或者感叹。
陆选仁转过头去,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手杖。颤颤巍巍的站起来,他硬撑着走到沈静面前,用空着的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去吧,今后就不要再来了。这个时候还同我来往的话,以后讲起来,恐怕要对你不利。”
沈静深吸了一口气:“陆先生,您是什么时候走?”
陆选仁犹豫了一下:“十天后。”
沈静抬起头:“陆先生,我不怕什么利不利的。我晓得您一定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您要是信得过我,那就让我再跟您十天吧。”
陆选仁仿佛是有点吃惊,他拄着手杖向旁边走了两步,然后极费力的转过身来,对着沈静气喘吁吁的一笑:“好,那你就再给我当十天的小跟班儿!”
这十天里,陆选仁遣散了家中几乎所有的下人,只留了一名厨子和两名粗使的杂役。然后闭了大门,不与外界相通。沈静跟着陆选仁只从公馆后门出入。终日的或是奔波忙碌,或是焦虑等待,总没有一刻的安心。
森田慎吾已经回了南京,换来一个前政府的经济顾问、名唤东山敬的日本人来负责陆钱二人秘密离沪的具体事宜。那东山敬做起事情倒是雷厉风行,三下五除二的就联系好了飞机,然后把陆钱二人叫来,把出逃路线讲述了一遍。原来那路线还颇为曲折:要从上海先去南京,然后从南京再飞青岛,最后从青岛直飞日本京都。
在这期间,沈静就守在门外,随时等待陆选仁的召唤。站在宪兵司令部阴暗的走廊里,他仰头望着肮脏的天花板,心里什么也没想。
一切似乎都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陆选仁、日本人、自己、一切都依旧存在着。
变化的是外面的大世界!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如同高速列车一般满怀欣喜的狂奔而来。曾经的罪人将被碾成粉末,那粉末随风飘散,新的罪恶得了养分,继续滋生。
然而沈静对此一无所知,他就只站在阴暗的走廊里,一面等待陆选仁,一面发呆。
远处传来了囊囊的皮靴声音。沈静先还没有在意,后来那声音愈来愈近了,他方呆滞的扭头望去。
秋城寺站在离他五米远的地方,一身戎装。走廊内光线太暗,看不清他那眉目的详情。
沈静转过身来正对了他,神情冷漠,目光怨毒,却不说话。
二人沉默良久,还是秋城寺先开了口:“我,特地来看你。”
沈静向前走了一步,咬着牙说道:“日本投降了。”
秋城寺答道:“是的,政府投降了。”说着他向沈静继续走去。
他每靠近沈静一步,沈静所感到的压迫就更重了一层,这迫使他伸手拔枪对准了秋城寺,因为不想惊动屋内的人,所以拼命的压低了声音:“别过来!否则我就杀了你!”
秋城寺笑了笑,这时外面有光线闪过,他的脸上亮了一瞬,依旧是个凶恶的面孔。
沈静闭了闭眼睛,忍无可忍似的后退了一步,同时将子弹顶上膛:“秋城寺,我受够你了!你以为我真的不敢——”
秋城寺根本没有理会他,只自顾自的抬头望了望四周,然后皱眉道:“这里不好,不是个好地方。不过也没有关系,很快就会离开了,好不好的,其实没有关系。”
沈静又后退一步,持枪的双手开始颤抖,手指勾在扳机上,他还是犹豫。
他是让秋城寺折磨怕了,又怕又恨,刻骨铭心。他总想着要杀了秋城寺,可是事到临头了,他又不敢杀。
秋城寺似乎是看透了他的心事,所以毫无顾忌的走到了他面前,抬手把他握枪的双手压了下来,然后靠近了一步,低下头。
沈静打了个冷战——秋城寺居然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口。
然而不等他反应过来,秋城寺已经抓起他握枪的那只手,强行把枪口抵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口中喃喃的道:“政府投降了,天皇陛下投降了,全日本都投降了,可是我不会投降……”
同枪声一起骤然响起来的,还有沈静的惊叫。
秋城寺竟忽然伸出食指,扣动了扳机!
在子弹的冲力下,秋城寺的半边头盖骨都被掀翻,鲜血和脑浆瞬间崩了沈静满头满脸。他下意识的就要后退,然而秋城寺却还抓着他的手不肯放。沉重的尸身倒下去,沈静被拽的晃了一下,随即用力把手扯了出来,同时在脸上抹了一把。
周围似乎是寂静了许久,只有沈静一个人站在走廊,对着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秋城寺的脑浆顺着他的额头两鬓缓缓的流下来,滴到他的衣服上。
后来,他就看见许多人从楼上楼下涌了出来,旁边的门也开了,陆选仁满面惊惶的冲到他面前,似乎是问了句什么。可是他听不清,他连眼珠都无法转动了。
最后的记忆,是所有的日本人一起脱帽,向地上的秋城寺九十度的深深一躬。
沈静哼了一声,一头栽到地上,就此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