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静,你方才也听到了。”陆选仁用暗红的雪茄头指指门外:“我没想到。”
沈静迟疑了一下,弯下腰低声道:“陆先生,其实大少爷说的那个人,我是知道的。”
“你知道?”
“那人家里就只有他和一个哥哥,本是开纱厂的,就住在租界里。然而因为他哥哥入了荷兰籍,又偏偏的确是有点荷兰血统的,所以就进了集中营。至于顾理初本人,是个傻子。”
陆选仁抬头看了他:“傻子?”
“是的,脑子不好使,但是模样生的好,可能就让大少爷看上了。不过陆先生,我觉得要是可能的话,还是不要让大少爷和他来往的好。”
“怎么?”
“顾理初的哥哥前些日子从集中营逃走了。那人既然能从集中营逃出去,必然是有点手段本事的,又一直很护着他这弟弟,只怕他现在暗中藏在什么地方,到时见大少爷同他弟弟在一起,再闹出什么事情来……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不是我们单方面小心就行的。我实在是担心大少爷的安全。”
陆选仁听了这话,深觉有理,点头道:“你说的是。然而现在……你不是外人,我可以同你讲实话的:新民这孩子,就是那个……那个病。我如今哄他高兴还来不及,哪里又能拂他的意思呢?我看他那态度,对那个顾什么还真是很看重的样子,万一他一个不满意了,受到刺激,病情发作了怎么办?”
沈静听到这里,心里微微的泛起点难言的滋味来,心想天下父母对儿女的这一片心意,实在是让人可敬可怜。然而不晓得自己那对混账父母的心是怎么长的,竟就把初生的自己撂到街上不管了,若是此生还有机会相见的话,我可饶不了他们。
他心里虽然有了这样的感触,但方才计划好的主意,却是不能不实施出来。向后退了一步,他苦笑着,很明显的是欲言又止。陆选仁看出来了,就扭头问他:“你有话就讲,不要有顾虑。”
沈静很为难的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那……陆先生,您知道我见识有限,大概想的法子也很不合适,您听了不要生气才好。”
陆选仁叹了口气:“你讲。”
“要不然……”他依然吞吞吐吐的:“让大少爷用点大烟?”
陆选仁用力的吸了一口雪茄,不回应。
“我听说有些人家,为了把孩子留在家里不出去乱跑,就让他吃烟,一旦有了点瘾头之后,人就懒了,让他出去玩也没那个兴致了。”
陆选仁沉默许久,方取下雪茄,低声道:“再说吧……现在几点钟了?”
沈静掏出怀表看了看:“六点五十分了。”
陆选仁站起来:“准备开晚饭吧!你不要走了,我让厨房单给你做一点。”
沈静赶紧摇头:“不不,您不要为我费心,汽车就停在楼下,我正好也回去换衣服,然后再过来就是了。”
陆选仁心事重重,随口答道:“也行,你不用马上过来,我有事的话,自然打电话叫你。”

第23章

沈静急匆匆的回了家,顺便给了司机半个小时的假,让他去吃晚饭。
夏日天热,一天里就只有这个傍晚是最舒适的。沈静推开了卧室的窗子,探出头去深吸了一口气,心想哪天如果有空的话,可以带着阿初出去走一走。
“阿初,过来!”他回头喊道。
顾理初在厨房里答应了一声,然而却迟迟不见来。沈静等的不耐烦了,正要拔脚过去训他两句,却见顾理初双手捧了一块西瓜,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并且还把那块方方正正的西瓜送到沈静面前:“给你吃。”
西瓜是他在公寓楼下的水果摊上买的,他自己从来不吃这些东西,只是今天上楼前,偶然想起家里还有个顾理初,才很费劲儿的抱了个西瓜回来。没想到顾理初也还想着自己,这就让他有点感动了,低头就着顾理初的手咬了一小口,然后笑道:“够了,你吃吧。”
顾理初收回手,看看西瓜又看看他:“挺好吃的。你不要了?”
沈静摆摆手:“你自己吃吧。我不要了。”
顾理初拿着西瓜走掉了。沈静转身对着窗子,把嘴里那一小块西瓜吐了出去。然后双手插进裤袋里,慢慢的踱到那个小厨房里去,发现顾理初正蹲在一个小塑料桶前,捧着一块切的奇形怪状的西瓜,啃的满脸都是汁水。见沈静来了,他抬起头,脸蛋上还沾着一个黑黑的西瓜子。
沈静也蹲下来,伸手来回抚摩着顾理初的短发,嘴里喃喃的念叨着:“真是可怜,大夏天的,连点水果也吃不到。都是我对你不好,是不是?”
顾理初把手中的瓜皮扔进桶里,然后一本正经的摇了头道:“不是。”
沈静一手托着他的头,一手掏出手帕给他擦了擦嘴:“不是?”
顾理初盯着桶里的瓜皮,却不说话了。
沈静没想到自己竟把他问的哑然,又想他跟着自己顿顿茹素,好容易吃点爱吃的东西,就让他痛痛快快的吃好了,何必去逼着他说这说那。便起身又给他拿了一块递过去:“吃吧,你要什么吃的玩的,一会儿告诉我,我去给你买回来。好不好?”
顾理初接了西瓜,倒是抬了头,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眨了眨,轻声问道:“你怎么变了?”
沈静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可是故意的装傻:“什么变了?”
顾理初低下头,咬了口西瓜,三嚼两嚼的咽了,方道:“你的脾气变好了。”
他心里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但是陆先生的脾气却越发的坏了。”
沈静大喜,心想果然是傻子好糊弄,给他点好脸色好吃的,他就能立刻的回心转意。要是天下人都是这样头脑简单的话,那我就能做大总统了。
沈静在家里,正逗弄小狗似的逗弄着顾理初,忽然陆家一个电话打过来催他过去。无法,只好懒洋洋的换了厚衣服,然后无精打采的下了楼。
他没想到,自己居然在半路上被人给拦了下来。
那时他离陆公馆不过两三里地的路程了,正是在一条背静的小街上,邻着一座公园的后山。对方人多势众,先是四辆汽车前后挡了他的退路,然后十几个人走下来围了车,为首一人生的人高马大,穿着一身黑绸裤褂,且敞了胸口,露出里面的白色汗衫。若不是颈上金链和手上的大戒指给他添了几分富贵,否则看起来,正是一个不入流的无赖形象。外面暮色苍茫,沈静偏了头,隔着车窗怎样也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倒是司机的眼神好,一眼认出来了:“糟了!那、那不是潘世强吗?”
沈静顿时紧张起来:“什么?锁车门!”
此时潘世强已经走到了沈静这边,抬手敲了敲那车窗玻璃,毫不客气的问道:“沈静是吧?你可晓得我是谁?”
沈静坐在车里,无处可逃,但幸而车窗上安装的都是防弹玻璃,所以可以效仿乌龟蜗牛,缩在壳里不出头。只隔了车窗大声回道:“潘老板,这个时候找我,不晓得有何贵干啊?”
那防弹玻璃是极其厚重的,窗子又被他封的严丝合缝,所以潘世强站在车外,只看见他嘴动,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好弯了点腰,提高了声音道:“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