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城寺叫嚷了一通后,已经心平气和了许多;又从沈静那里得到了满意答复,便也就转怒为喜,只见他忽然又换上了一副和蔼面孔,一双大手在沈静的肩膀上用力拍了拍:“我和陆先生一样,是一直很看重你的,希望你不要让我们失望啊!中国有句古话,叫做爱之深,恨之切。这也正表达了我的心情。”说完,他又抓住沈静的肩膀摇了几下。
沈静在他的手中,弱小的简直像棵无根的草一样,随他的力度前后晃着,嘴里还得继续说好话:“是,沈静知道将军的苦心。沈静一定不辜负将军的期望。”
从秋城寺那里出来后,沈静坐进汽车内,这时候他的面颊已经开始肿起来了,前面的司机很惊异的从后视镜中看了他一眼,然后试探着问:“沈主任,您是回营里还是……”
沈静一手环抱胸口,一手托着腮,眯着眼睛沉默许久,方情绪低落的答道:“去陆公馆。”
陆选仁见到沈静的样子后,也深感诧异。
“阿静,你这是怎么了?”
沈静垂头丧气的把方才在秋城寺那里的遭遇描述了一遍,又稍微的在那话中添了点佐料。陆选仁听了,果然心里不是滋味起来。政府里上下都知道沈静是他的心腹私人,秋城寺就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动手打嘴巴?这是打沈静啊,还是打他陆选仁呢?
他常年的不得志,心里失衡,所以近几年有些偏于敏感。看着沈静的惨象,他越想越觉着秋城寺是在有意为之。心道我身败名裂都不顾了,站在你们日本人这边做事。你不体谅感谢我,竟然还卷起我的面子来。打狗还要看主人,你秋城寺今天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陆选仁面色阴沉的坐在沙发上,外面正好也是天阴,两下合在一起,他成了尊乌云盖顶的凶神。沈静心中暗暗得意,知道自己这回总不至于白白挨打了,便见好就收,一脸苦笑的道:“我多嘴了,我刚才也是有点昏了头,便该说不该说的跟您唠叨了这么半天。陆先生您别多想。其实我是没有什么的,您知道我是苦出身,什么委屈都吃得下。您要是没有别的吩咐的话,那我就先走了。”
陆选仁先是不理他,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我没什么事儿——你先走吧!”
沈静松了口气,小心的退出了陆选仁的书房。不想下楼时,正好迎面碰上了陆振华。陆振华大概是刚从外面运动回来,双手捧着个篮球,头上汗津津的。沈静侧过身给他让路:“二少爷您好。”
陆振华却只白了他一眼,然后气哼哼的几大步跑了上去。原来这位陆振华是个半吊子的爱国青年,尽管父亲成了全国知名的大汉奸,却并没能让他失掉青年热血。他不敢批评自己的父亲,便在他父亲之下的大小官僚身上做文章,一概的全给骂为汉奸走狗卖国贼。平时一提起来也是满口鄙夷,不过他是陆家二公子,就算是明里暗里被他冒犯了,众位大员们也没有兴趣和胆量去深究。
沈静不是一次挨他的白眼了,已经根本不在乎,转身继续下楼。

第8章

沈静从昨晚一直忙到现在,眼看着已经是下午时分了,还是水米未粘牙。先前心里有事堵着,倒也没觉着怎样。现在骤一放松了,顿时火急火燎的觉着饿。他匆匆的赶回城内的公寓里,家里的阿妈前些天回乡下老家了,他只得亲自下厨。幸而他饭量有限,一碗面汤也能对付一顿。
填饱了肚子,他坐在沙发上,一手捂着正在发烧的面颊,一手撑着膝盖,脑子里乱纷纷的,试图把眼下的事情理个头绪出来。
这边他正在苦思冥想;那边的陆新民却还在顾家施展他那套循循善诱的本领,极力的想从顾理初的口中套出点实情来。
顾理初依然是衣衫不整,因为屋内太冷,所以跳上床裹了棉被坐着。陆新民站在地上,自里更生的去找来了玻璃杯和暖水壶——他需要一杯热水暖手。
“你和沈静认识多久了?”他笑眯眯的问。
顾理初打了个喷嚏,凝神算了算后答道:“我哥哥夏天进集中营时认识的。”
陆新民轻轻的跺了跺脚:“哦,半年了。沈静好像正在集中营做什么主任,是不是正好管到你哥哥?”
顾理初点头:“是。”
“他对你怎么样?”
顾理初的表情忽然就黯淡下来,他垂了头,从睡衣领子中露出一段修长苍白的颈子,深棕色的短发半长不短的戳在后脖颈儿上,显然是应该剪剪了。
陆新民伸出一只被烫热的手,走过去摸了摸顾理初冰凉的耳朵:“他对你不好,是不是?”
他是个没有热度的人,从别的地方借来了温暖,再转送给顾理初。而耳朵上传来的温热触觉已经足以让顾理初心里一酸,他甚至偏偏头,试图和那只手接触的更多更紧密。
而陆新民的声音依然在他的上方温柔流转:“他欺负你,是不是?”
顾理初紧紧的闭了嘴,提到沈静,他本能的有一种羞耻感。那说不出,也不能说。在这一点上,他听沈静的话。
永远都不要让别人知道那些事情,尤其是哥哥和陆新民。
所以在陆新民柔如熏风的询问之下,他最终也只是含糊的答道:“没有……他没有欺负我。”
陆新民把手收回来:“身上的伤,痛不痛?”
顾理初不安的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摇头:“已经不了。”
陆新民自嘲似的耸了耸肩,决定转移话题:“从这儿搬去我家里住吧,冬天实在太冷,等春天你想回来,也可以。”
顾理初叹了口气:“谢谢你,可是……”
可是,沈静说过,如果自己敢避开他的话,以后就别再想见到哥哥了。
独自住在这座肮脏而寂静的宅子里,他只是挣扎着在寒冷和饥饿中活。而如果离开这里去外面,危险只有更多。怎样都不好,只有哥哥身边是最安全的。哥哥离开了,幸而还有一个陆新民。
他是多么的想和陆新民在一起啊!陆新民是这么好的一个人,就像春风和阳光一样。他那样的怕生,却从不曾畏惧过陆新民。
“可是什么?”陆新民坐在他身边,望进他的眼睛里去。
顾理初把后面的话完全咽了下去,只摇摇头,眼中现出悲哀的神色:“谢谢你,可我不想去。”
这个答案实在让陆新民很失望:“为什么?”
顾理初把被子向肩膀上拉了拉:“对不起,陆先生。”
说完这句话,他深深的低下头。
陆新民把脸扭开,对着墙壁皱起眉头。忽然产生的挫败感让他浑身都不舒服起来,寒冷的感觉瞬间放大十倍,几乎让人不能忍受!
于是他暂时把顾理初抛在脑后,只自顾自的站起来,先是在地上来回的走了几趟,然后一言不发的踱出门去,沿着走廊一路前行,竟然就此下楼走掉了。
虽然是冬日的阳光,可是下午的时候,也依然有几分明媚模样。陆新民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微微驼了点背,低着头快步的走过那条荒凉寂静的小街。在路口,他叫了辆黄包车回家。
不回陆公馆,目的地是他独居的公寓。他已经搬出来有两年了,并不是青年人闹独立,而是自从陆选仁重归仕途之后,家中从早到晚访客络绎不绝,又多以肥头大耳、满面油光的政客居多,这让他在视觉上很受刺激,心中也因此烦恼之极。最后他不顾父亲阻拦,下决心搬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