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心中暗暗盘算着,凌霄脸上却并不显出疑惑好奇来,只若无其事的站起来:“那人我知道。走,我带你去会客室。”
陈柏生摆摆手,和声细语的笑道:“那倒不必,我去他的牢房里见他好了。看守所内的会客室我晓得,两个人中间隔了老远,不大方便说话的。”
凌霄无法,只好遂了他的心意,把他带去了沈静所在的单人牢房。
此时正是十二点出头,走廊里就见警卫们两人一组拉着个大推车,车内是几个铁桶,里面装着糙米饭和几样素菜。牢房门也都被打开了,各室内的犯人们端着大饭碗在门口排成一队,正等着从警卫那里得到一份饭菜作午餐。见凌霄来了,警卫们纷纷退向走廊两边让路,而门口的犯人们却面无表情。
陈柏生一路走一路用眼睛瞥着推车内的饭食,觉着这看守所内的待遇还算不错。走到走廊尽头拐弯,旁边两趟就都是单人牢房了。里面关押着的人,不是地位较高,就是身份重要。要说各方面的待遇,似乎也比普通犯人要好,可见这特权阶级是哪里都存在的。停在一扇门前,凌霄抬头看了看门牌号码,然后扭头对陈柏生介绍道:“沈静就在这儿了。”
后面的警卫提着一串钥匙过来开了房门。陈柏生站在门口,首先就见到了靠墙的床上坐着一个人,听见动静了,那人条件反射似的骤然就站了起来,然后训练有素的垂手低头。陈柏生见状,晓得这是被人收拾的狠了,所以老实规矩的可怜。
他扭头对凌霄点头一笑:“老凌,我有点话要单独同他讲。”
凌霄立刻点头:“好,然后你不要走,我们一起去吃顿饭,好好聊一聊。”
关上房门,陈柏生走到沈静的面前,轻声唤道:“沈先生?”
沈静愣了一下,晓得面前这位必定不是看守所内的人了。但是自己现在在上海,相熟的朋友们无一例外都成了汉奸,除了顾理初之外又没有其他的亲友,哪里会有人来探望自己呢?
他抬起头,眼前一片迷蒙。
而在他满心疑惑的沉默之时,陈柏生也在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
说起来陈柏生只见过沈静一次,当然那过程较为漫长,二人在一起直耗了足有一天一夜之久。其间谈笑风生,相处的倒也愉快。就因为这个,他总觉得是沈静救了自己的命,而要把陆选仁起的作用忘在脑后。在他的印象中,这沈静是个孱弱而苍白的青年,虽然瞎了一只眼睛,不过相貌干净,穿戴利落,倒把他周身那种病态给冲淡了一些。
可是此刻再看,他先前仅有的那点好处已经全然消失,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病夫样子。不但右眼黯淡无神,左眼也是目光散乱。虽然是直视着自己的,但显然是什么都没有看清楚。
总的来说,这人给他的第一印象,便是废了。
抬手在沈静眼前晃了晃,陈柏生又一次开口问道:“沈先生,你的眼睛是怎么了?”
沈静还是没听出眼前这人是谁,又不好凑到人家脸上去看个仔细,所以只好怯怯的微笑答道:“对不起,我一只眼睛是瞎的,另一只……也快了。”
陈柏生听了,便不由得叹息了一声,走上前去道:“沈先生,我是陈柏生。你救过我一命的。”
话音刚落,他的手臂便被沈静一把抓住了:“陈先生?你从南京回来了?”
陈柏生望着沈静那张青白面孔上的急切表情,便拍了拍他的手道:“上周回来的。我知道我是回来晚了,想必你在这里一定吃了许多苦头。真是非常的抱歉。”
沈静紧紧的揪着陈柏生的袖子,简直有些激动的语无伦次:“不、不……你回来就好。陈先生,你救救我,救救我……”说着他的身体竟开始颤抖起来。
陈柏生没想到他在确认了自己的身份后,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又想这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虽然是个汉奸,做过许多孽的,不过如今落到了这般田地,也就很令人唏嘘了。思及至此,他便扶了沈静在床上坐下了,然后把桌前的椅子搬到床边自己也坐下,态度很诚恳的低声说道:“沈先生,实不相瞒,现在若说是把你直接释放,那是不可能的。不过我可以尽可能的改善你的生活条件。你有什么要求,也可以全部提出来。”
沈静极力镇定了情绪——他的要求就多了,真要是全部提出来,恐怕也不大合适。飞快的思考了一下,他开口道:“陈先生,我可不可以申请保外就医?”
陈柏生想了想,随即摇头:“保外就医只有在审判之后才能申请。现在恐怕是不行的。”
沈静当即退步:“那可不可以给我找个医生来看看,我在进看守所后不久就受了电刑,现在身体真的是……我曾还经向所方申请过,希望可以买一点药进来,但是也被驳回了。”
陈柏生万没想到他会受到如此残酷的刑罚,那恻隐之心便不由得又重了几分:“这个应该没有问题。你一会儿把需要的药品拟个单子,到时我派人给你送进来。”
沈静微笑起来,他没想到上天会忽然给他降下来这么大的一根救命稻草。看来陆先生所预计的一切都是没有错的。
他又捡了几样让人不堪忍受的问题讲出来。陈柏生一一用心记住了,最后,他嘱咐沈静道:“沈先生,请你务必忍耐。我总会想办法保你周全的。”
沈静听了,真是恨不能跪下给他磕几个响头以示感激。但他转念又想:这陈柏生也不是平白无故要来帮我的,还不是因为我救他一命在先的缘故。以此看来,他的这番好意,自己也是受之无愧。况且他也只是表了一个态度,至于最终能够帮到自己多少。目前还是未知。看来自己现在也不要太激动的盲目乐观了。
他既能如此条理清晰的考虑,可见头脑还是清醒镇定的。末了,见陈柏生起身要走,他便也随之起身,苦笑说道:“陈先生,你现在就是我唯一的指望了。大恩不言谢,以后我若能活着出去了,一定……”
陈柏生没等他说完,就开口打断道:“沈先生,人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当初对我有涌泉之恩,那我现在为你做点事情,也是应当应分,你以后就不要再说这种客气话了。”
凌霄坐在办公室内,看着手表算时间。
也不晓得陈柏生同沈静在说些什么,眼见着三十分钟过去了,还是不见人出来。他抬手摩着新剃的短头发,心里有点打鼓——看守政治犯就是有这样的坏处:犯人们大多背景强大,现在瞧着落魄,可说不准哪天忽然被释放出去,摇身一变又成了高官。当然,沈静目前看来似乎是绝没有咸鱼翻身的苗头的,他的背景就是陆选仁,陆选仁一死,他自然便成了孤家寡人。不过……
凌霄皱起了眉头:“沈静和陈柏生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怎么为了个沈静,陈柏生竟敢跑去戴局长那里请求特批?唉呀……他不会是和沈静也有一腿吧?不能呀……不过沈静那人比较特殊,既然敢跟日本人睡,自然也就不在乎和同胞们搞一搞了。真奇了怪了,沈静那种半死不活的病秧子居然也能被人看上,这些人什么审美观嘛!当然,沈静刚进来时也没有这么半死不活。其实这个人五官生的不错,只要气色再稍微好一点,瞧着倒还是蛮精神的一个青年——莫非他在床上很有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