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焕然点点头:“司令,我不是糊涂人。李世尧若敢闹事,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何司令笑了一下:“你这人倒是坦率,我很喜欢你这个性格。你是讲武堂出身,和李世尧他们不一样,以后处处也都要力争上游。等我们离了这穷乡僻壤,你还要往仕途上多用些心思。人在年轻的时候,除了图利,也要图名,唯有如此,将来才能有大的荣华富贵。”
金焕然很认真的答应了,又说:“何司令,你虽然年轻,可是说出的话都是金玉良言。多谢司令教诲,我是字字句句全都记在心里了。”
何司令认为金焕然态度能够如此恭谨,也就算得上是很给自己面子了,便见好就收:“我没有别的事情了,你回去吧!”
金焕然收到了逐客令,当即起身告辞。何司令独自留在客厅之内,不知怎地,思绪又拐到了蓝拜山身上。
硬木椅子硌着他的屁股,妒忌之火烧着他的心灵。双手紧紧的抓住了椅子两边的把手,他牙关紧咬,身体紧绷。头顶上的黑云,渐渐的就幻化成了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学生形象。
他终于坐不住了,站起来就大踏步的向外走——走到院子里,忽然发现天气很冷,便又折回来,抓起一件大氅披在身上。
身上一暖和,他走的便是格外有劲。可惜一出大门,就有副官过来告诉他:“司令,汽车开不了啦!”
“怎么?”
“没有汽油。”
何司令心里骤然就顶起一股怒火。有汽车,没有汽油——这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
他咽了口气,顺便把那怒火压了下去:“备马!”
何司令在下午五点多钟时抵达了蓝宅大门口,好像专门要去吃晚饭似的。而蓝拜山此刻也的确是在吃晚饭。饭是白米饭;菜有两道:红烧肉和炒干菜,按照芦阳县的标准,那是很丰盛的了。
听说何司令忽然驾到,蓝拜山在惊讶之余,只得匆匆咽下口中的干菜,又端起茶杯漱了漱口,然后才热情洋溢的迎了出来:“司令!快请进快请进!”又向院门口望去:“骑马过来的?这太辛苦了。若是有事情,派人叫我过去不就好了?何必还要亲自跑一趟?”
何司令的手里还拎着马鞭子,望着蓝拜山,他先是无话可说,后来才想出一句:“没什么事,我过来瞧瞧你。”
蓝拜山对着他笑起来:“真的是特地来瞧我?那我就多谢司令的关心了。天冷,进屋吧。”
何司令不置可否的跟他走了进去。蓝拜山又陪笑问他:“吃饭了么?”
何司令并无在蓝家蹭饭的打算,不过因为反应太慢,所以在思索出答案之前,他下意识的就说了实话:“没。”
蓝拜山把他拉进里屋,屋里一半的面积都是炕。炕上摆着个矮桌,桌上摆着红烧肉与炒干菜的大餐,以及半碗米饭。
何司令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了。
坐在炕沿上,他先把马鞭子扔到一边,然后低下了头专心致志的去脱手上的手套。蓝拜山给他盛了碗饭,又把筷子也放在了他面前:“极卿,我这儿也没有什么好的,你对付着吃点吧。”
何司令没有食欲,抬头在桌面上扫视了一遍,口中发问道:“你一个人吃?”
蓝拜山答道:“是啊。可不就是我一个人吃。”
“女学生呢?”
蓝拜山笑了起来:“送走了。”
何司令瞄了他一眼:“送哪儿去了?”
“西安。要不然她也是闹,说这儿要什么没什么,不是人呆的地方。”
何司令觉得心里舒服了一点,好像三伏天里喝了冰镇酸梅汤:“哦……送走了。”
蓝拜山凝视着何司令,意味深长的一笑:“极卿啊极卿,你真是孩子气。”
何司令听他话锋不对,猛然就抬起头望了过去。
蓝拜山的笑容是温暖而坦荡的,里面略带了一点很慈爱的无可奈何:“你对我何必要打哑谜?不愿意我带女人回来,嘴上却又不肯说,非要到会上去发脾气。何苦来?”
何司令觉得蓝拜山这是在讥讽自己,有心抄起鞭子抽他一顿,可是……
抓起手套和马鞭,面无表情的何司令起身就走了。来去如风,也如精神病患者。蓝拜山却满不在乎——何司令愿意同他耍点小性子,因为只有他能哄着他高兴。这在另一方面,也说明了他同何宝廷之间的关系是何等的亲密。所谓挟天子以令诸侯者,说的就是他这个无兵无钱的蓝参谋长了。
何司令回了自家,一颗心好像是被人捏住了,松一会儿紧一会儿的,自己全做不得住。烦恼沮丧之下,他颇想一把火把房烧了,然后再去宰了蓝拜山。蓝拜山自始自终都是在逗他,他看出来了!
赵小虎心惊胆战的跟在他后面:“司令,要不要现在吃晚饭啊?”
何司令回身推了他一把。
赵小虎离他远了一点:“那你吃核桃吗?”
何司令摘下头上的军帽,用尽全力掷向赵小虎的脸。赵小虎见这暗器没有杀伤力,就老老实实的站着不肯躲,挨了这么轻描淡写的一下子打击。
“那你想怎么着啊?上床睡觉?”
何司令坐在那把老式椅子上,双手抱住了头,口中喃喃道:“我不想活了!”
赵小虎听了,一点也没害怕:“你又不想活啦?我知道,肯定是蓝参谋长惹你生气了,是不是?”
何司令演话剧似的仰头望天,长叹一声:“他那心里都在想什么呢?我怎么就是一点儿也猜不到?小虎,你说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赵小虎很干脆的答道:“坏人。”
何司令惊奇的望着他:“坏人?”
“你跟他好,你就看不出来他的坏处;就算是看出来了,也不觉着坏。你甭问我了,我也不乐意在人后嚼舌头。”
何司令点点头:“好,很好,你也不对我说实话。”
赵小虎一撇嘴,走到桌边给他倒了碗热茶,敞了杯盖,晾着。
何司令心里有许多话,乱糟糟的一起顶在喉咙里,争先恐后的想要面世,也不顾外界有没有听众。真是憋闷的没法子了,他只好起身一把抓住赵小虎的手腕,嘴唇哆嗦着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你看着吧,他要是敢不跟我,我就一定杀了他!他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爸爸养的狗崽子罢了,现在跑到我这里装、装、装他妈的……”
何司令说不下去了,这种异常的激动让他的精神濒临崩溃,除了五指紧紧的抓住赵小虎那结结实实的手腕子之外,他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再没有一个可依靠处。神情也依旧是木然的,只有一双眼睛闪闪烁烁,仿佛灵魂就全部藏在那里面了,叫嚣着要喷薄而出一样。
赵小虎见他闹的出奇,就有点怕了,伸手去拍他的手臂:“司令,你怎么了?你坐下,坐下再说。”
何司令果然身体僵硬的后退一步,然后直直的坐进了椅子中,那手还攥着赵小虎的腕子:“我不想活了!”他忽然拔高了一个调门,大声喊道:“我要回家!狗养的混账!我操你们的妈!我要回家!”
这一句骂完,他已经叫破了喉咙。赵小虎呆呆的望着他,发现司令的眼中有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