咽下口中的酒,李世尧开了腔:“司令,你想吃点儿什么?我给你夹。”
何司令一摆手,表示不必。
这个手刚摆了一半儿,就被李世尧一把攥住了。
“哟!”李世尧用指尖点着他手背上的那块圆疤:“这是怎么搞的?”又把何司令的手翻过来检查手心:“操!打通了啊!伤没伤着骨头?”
何司令用力的把手抽出来,对着面前的火锅答道:“没事。”
李世尧双手挪了椅子,向何司令靠近了一点:“谁干的啊?逮着了吗?”
何司令也双手挪了椅子,向赵振声靠近了一点:“日本人。”
李世尧见他躲着自己,就不再动,改了话题:“挺有本事的啊,一年多不见,自己拉队伍占了一个省。我就猜你不能留在家里养老么!”
何司令觉着这事说来话长,也就懒得解释。不过沉默片刻后,又想自己若是当着赵振声的面对李世尧太过冷淡,倒像是自己对李世尧投赵心存芥蒂一般,未免显着有些小家子气。踌躇了一下,他开口问道:“李师长瞧着气色不错,现在过的还好吧?”
李世尧答道:“还行。其实自从你离了芦阳之后,我那儿也发生了不少事情。你要是乐意听,哪天我跟你好好讲讲。”说着趁他不备,又把那只手扯了过来翻来覆去的瞧:“可惜了儿的,好好一只手,挂了彩了!”
何司令一皱眉:“我也不是第一次受枪伤,你怎么还看个没完了?而且这算个屁事!打在手上又不要命,有什么可惜的?”
李世尧笑着把他的手一捻:“你这人真是!子弹要不是打在你手上,我也不说这话!不识好歹呢!”
何司令一瞪眼睛:“你说什么?”
李世尧把他的手抓紧了揉来揉去,斜着眼睛笑道:“我没说什么啊!你这脾气也太大了。”
何司令依旧瞪着他:“你他妈的放开我!”
这顿饭,吃的最得意的应属赵振声。他吃了三斤肥嫩的羊肉,喝了一斤上好茅台,真是心满意足。吃的最痛苦的应属何司令,他被身上的武装拖累的难受之极;至于李世尧,则是几乎没吃什么,就喝了点空心酒——喝一口酒,瞧一眼何司令,眼神专在从腰往下的部位处使劲,心里哼着一曲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山歌小调儿,歌词儿记不得了,就有这么两句印象最深:“大哥哥娶了个小媳妇,小媳妇长了个圆屁股。”
何司令早就觉着李世尧这人粗俗下流,不过因为和自己没有多大关系,所以一直只是默默的鄙视而已。可是后来临离开芦阳时被他趁火打劫的睡了一夜,那就有关系了。
他本以为自己这辈子也未必会再有机会同李世尧见面,如今骤然见了,出乎意料之余,倒也没有生出报仇雪恨的心思来。横竖见这一面过后,也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了!
至于李世尧的心思呢?
他没想过。
在福客来的大门前,何司令同赵振声和李世尧和平分手,又在卫兵人墙的保护下上了汽车,就此绝尘而去。
第35章 忽有变
何司令自从同赵振声暂时讲和之后,很是过了几天安闲日子。
当然,这个安闲只是客观上的。从何司令的主观来讲,他并未因为无事做而感到如何悠然自在。他心里总是乱,有事乱,无事也乱,不知道乱的是什么。
人在精神上受折磨久了,就容易异想天开、产生错觉。何司令也不例外,他现在的敌人,除了“人”之外,还有鬼魂。
白苏臣一直潜伏在他身边——他坚信这一点,否则就不能解释他为什么一闭眼睛,就能看见那个衣冠楚楚的人影,在床前俯下身来用很柔和的声音问自己:“小七宝儿,我的头呢?”
他终日很虔诚的礼佛,跪伏在佛像之前,一个头磕在地上,他从冰凉坚硬的地面上觉出了一种自虐式的快感。
冯国忠来了。
因为自以为是何司令的亲信熟人,所以他也未要卫兵代为通报,径自进了院子,直奔房内。
小顺给他开了门,同时又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冯国忠会意的放轻脚步,走到客厅门口一看,只见何司令背对自己跪在佛像之前的蒲团上,手持一串软玉佛珠,正喃喃的念佛。
他静候了片刻。
何司令念经完毕,弯腰双手撑了地面,作势要起身,然而大概是跪的久了,双腿失了知觉,起到一半时忽然身子一歪,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冯国忠连忙上前一手托在他的腋下,一手搂住他的腰,将他连搀带抱的送到旁边椅子上坐好。何司令刚被摔了一下重的,脸上却是若无其事,接过小顺端上来的温茶,他轻轻的抿了一口,然后抬头望向冯国忠:“什么事?”
冯国忠笑道:“就是上次跟您说过的军饷那事儿……”
何司令变了脸色,不耐烦的一挥手:“你呀,是个废物!见面就是向我要钱——”一指小顺:“你还不如他有用呢!”
“不能啊!我怎么着也比他强吧!”
“他能给我壮胆!你呢?就会让我糟心!”何司令把佛珠缠在了手腕上,然后站起来在地上来回走了两圈:“这回给你三万大洋,半年内不许跟我再要!”
冯国忠笑起来:“够了,足够了,谢谢司令。”
何司令哗啦一声把佛珠又从腕子上摘了下来,用一根手指挑起来抡着转圈:“还是得多招兵,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开仗,打起仗来还怕人多养不活?我告诉你——哎呀!!!”
冯国忠眼看着那串佛珠从何司令的指尖旋转飞起,直抽到了他的眼睛上!
和田玉的佛珠敲在了何司令的左眉骨下方,差一点就要把眼珠子砸出来。何司令眼泪汪汪的休养了两天。第三天司令部开例会,他不得不顶着一个黑眼圈出了门。
冯国忠并没有向外宣扬何司令这眼伤的原因,可是勤务兵们嘴快,把何司令自抽的情景四处讲述的活灵活现。警备军中的众军官们得知了,先是觉得好笑;及至如今见到何司令这幅带伤的尊容了,就更是乐不可支。
何司令对自己的形象也觉着有些羞愧,在会上草草的询问了各团情况后,便宣布散会,匆匆离去。
何司令认为这是佛祖对他的背弃,而自己虽然造过不少的孽,但是对佛祖他老人家还是很够意思的。该上供就上供,该磕头就磕头,一天也不曾马虎过。在这种情况下,居然会险些被佛珠抽碎了眼睛,那只能怪佛祖不够仗义了!
他有心把佛祖举起来摔了,又怕佛祖法力无边,到时候和白苏臣串通一气的来折磨报复自己。思来想去的,他决定还是采取怀柔政策,跪在佛前恭而敬之的磕了两个头,然后又低声念了一段金刚经。
念着念着,他忽然心有所感,暗想:“既然一切都是空的,那生是空,死是空,人是空,物是空,善是空,恶是空;那么我杀了人,抢了钱,等于是杀了空,抢了空;‘空’是没有,也就是说,我并没有杀过人、抢过钱;换言之,则是杀了白杀,抢也白抢了?按照这个道理来看,合着我是没有罪过的——我什么也没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