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极卿听了他的奚落,并没有回应。三口两口吃掉了碗中的水泡饭后,他不言不语的站起来,拖着身下的椅子向陆振祺走去。
陆振祺是根据直觉,在椅子砸下来的那一瞬间逃开的。
他刚刚扭身窜开,何极卿的椅子就夹着风声抡了下来。众人只听夸嚓一声巨响,陆振祺位子前的碗筷盘碟已经被拍了个粉碎。
席上静默了一瞬。
还是陆振祺最先醒悟过来,仓皇的哭叫一声就往何太太身后躲。何极卿则探身从烤鸡身上拔下了一柄餐叉,然后面无表情的继续向陆振祺逼近。何太太见状,知道不好,刚要阻拦,哪知何极卿动作极快,一把便揪住了对方的衣领;随即只听陆振祺一声惨呼,那餐叉已被狠狠的扎进了他的手臂中。
陆振祺张大嘴巴,浑身抖成了一团,哭声都是一段一段发出来的。
何极卿松了手,顺便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兄弟,不要那么多话,当心折寿。”
陆振祺抬手捂住嘴,呜噜噜的嚎啕起来,嚎啕之中,又夹杂着含糊的“救命”。
动铁为凶,陆振祺在大年初一的晚上,当众被何极卿放了血,吓的连续几夜梦魇。家下众人也都被嚇到了,见何极卿如见鬼一般,恨不能绕着他走。
何极卿当初对陆振祺动手,无非是为了泄愤而已。泄愤的途径有很多,他比较钟爱这种通过转嫁痛苦而恢复内心平静的方式。
所以在安国军内,他虽然对带兵打仗一窍不通,然而却无比的热衷于屠杀——大规模的、最彻底的肉体消灭!
经过屠杀后的村庄有种别样的静好——万物归于寂灭了,人间烦恼也随之烟消云散。鲜血浸透了干燥的土地,最珍贵的生命都失去了意义,自己还有什么可执着的?又还有什么是无可逾越、无可释怀的?
何极卿用集体的死亡来开导和安慰自己。他的心灵或许在血腥气升起的那一刻能够得到暂时的解脱,然而那解脱太短暂了,他想自己也许需要一点宗教的信仰,需要一位神灵的陪伴。
否则……实在是有些太寂寞了。
何太太生平最厌恶粗鲁残暴之人,偏偏丈夫何老帅就是这么一位。
七哥儿虽然不是亲生的,可也是在她的手心中长大的。她是严母,希望可以打造出一个理想化的儿子。结果儿子被丈夫的部下劫跑了,若干年后忽然回了来,恶劣更胜其父。
这让何太太万分失望,同时发现自家这位七少爷,真是个不好惹的。
年后,又过了两个来月,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何太太偶然发现何极卿在房内数着佛珠喃喃念佛。
这令她很是欣喜,暗想这儿子一身的戾气若能因此消去一些,不是大善之事么?
结果当天晚上,她再去探望儿子之时,就看见何极卿将长长一串佛珠在小顺脖子上打了个活扣,然后牵狗似的让那半大男孩子在地上爬。
她长叹一声,默默转身离开,对这七哥儿是彻底死心了。
五月的一天里,何极卿忽然向何太太提出要去天津散散心。
何太太哪里敢去干涉他,甚至心底还期望着他赶快离去,否则家中藏着这么尊凶神,总是让人心里怪不得劲儿的。陆振祺听说这位七哥要走,更是欢欣雀跃。
可惜他还没有雀跃完毕,忽然看见报纸上登载消息,说是京津铁路上的特快列车因出了故障,所以从即日起暂停发车。这也就是说,何极卿还要在家中无限期的耽搁下去了!
何太太和陆振祺终日盼望这特快列车快些被修好。何极卿却是无所谓,他去天津也没有什么要事,无非是想去看看白苏臣罢了,迟早都是没关系的。
第27章 到天津
白苏臣站在日中商社的大楼前,此时正值中午,阳光明媚,天气和暖;他穿了一身浅色西装,配着素花领带,瞧着很是斯文倜傥。
一辆汽车开过来刹在他的面前,车门打开,有光淳从中探出头来,用日语说道:“他来了,住在利顺德。”
白苏臣上了车,一边“砰”的关了车门,一边笑道:“他现在情绪如何?”
“非常镇定。”
“他相信你的话?”
“不知道。也许信,也许不信。但他毕竟是来了。”
白苏臣不再说话。
有光淳又道:“你要对他热情一点。他显然对你是很有好感;而且你们有亲戚关系,可以光明正大的密切交往。”
白苏臣把手臂抱在胸前,先不说话,后来就微微一笑。
有光淳瞥见了,也是微笑:“你不要被那个芦阳李师长的话吓到;那只是他的一面之词,我看何这个人还是比较温和的。”
白苏臣点点头:“希望如此。”
汽车在利顺德大饭店前停下来,门童过来打开车门。白苏臣下了汽车,直奔三零八房间。
在那里,他看见了何极卿。
这回他可没有笑,而是神情紧张的上下打量着对方:“七哥儿,我听有光淳说你在北平受了袭击——你没事吧?”
何极卿也在上下打量着白苏臣:“小舅舅,你打扮的很漂亮嘛!”
白苏臣抬手在他的脸上捏了一把:“你还有闲心说这个,可见是没事的!”
何极卿在一边的沙发椅上坐下了:“前天上午在东安市场,有人向我开枪。结果巧得很,我藏在一辆汽车后面躲子弹时,汽车里坐着的正是有光淳。小舅舅,有光淳这人实在是有意思,他明明就是个特务,可是死不承认,偏说自己是个旅行家!”
白苏臣正在认真倾听,忽见他把话题拐到了有光淳身上,就饶有兴味的追问道:“此话怎讲?”
何极卿瞄了白苏臣一眼:“这位旅行家告诉我,刺客是南京政府派过来的。”
白苏臣的脸上现出点笑意:“然后呢?”
“旅行家请我来天津日租界内避难。”
“你就听他的话来了?”
何极卿给自己倒了杯茶:“这话若是真的,那么这刺客一击未中,定然不会善罢甘休;这话若是假的,那么袭击我的人啊……”他喝了一口温吞吞的茶水:“恐怕就是有光淳派来的了!”
白苏臣微微蹙起眉头:“有光淳派人袭击你……然后又救了你,且请你来天津避难——这是为了什么呢?”
何极卿冷笑了一下:“为什么?走着瞧吧!总而言之,我留在北平,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被中国人、或是日本人给宰了;反正是不太平,不如就跟着他来天津住一阵子。顺便也看看你。”说着他转向白苏臣:“小舅舅,咱们分开也有四个多月了,你想没想我?”
白苏臣起身走到他面前,双手扶着那沙发椅的扶手俯下身:“我挺想你的。小七宝儿呢?”
何极卿笑出声来:“你是怎么回事?又叫我小七宝儿!”
白苏臣抬手去捏他的鼻尖:“你不是小七宝儿是什么?我是你舅舅,这么叫你不成吗?”
何极卿不怕白苏臣捏拍自己,白苏臣的手是温暖而柔软的,下手有准头,绝不会把人弄疼了。
白苏臣捏过他的鼻子,又抚摸着他的头发道:“别在这饭店里长住了,怪破费的。我家里有地方,又没有舅妈拘束你,你今天就搬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