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章的长睫毛上挑着泪珠,在强抑着的痛哭中点了点头。
沈傲城觉着自己有些喘不上气了,但也未感到窒息:“小杰的死……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
顾云章不假思索的就摇了头:“没有!”
沈傲城很轻松的呼出了一口气,脸上竟是露出了一点微笑:“好,好……”
他那为顾云章拭泪的血手沉重的落下来,凝视着顾云章看了片刻,他缓缓阖上眼皮:“云章,别哭,二叔不疼……”
他很安心的对自己点了头,因为知道沈天理是远在天边,而且对自己全不挂怀的,所以也就没有多提。
“云章,好孩子……”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别哭……”
他最后的气息和着这两个字一起吐出:“别哭……”
顾云章将沈傲城的尸体拖出车外,带出他身下成片被烧毁染血的美金。
赵兴武也死了——破碎弹片从后方崩入他的脑袋,他走的毫无痛苦,人生在一刹那间便谢幕了。海长山给他收了尸,一把火烧成灰装起来,以后有机会就送回秦皇岛家里,没有机会,就算了。
人命就是这么脆,无论是慈爱如父的二叔,还是几十年交情的兄弟,说死就死,老天不和任何人打商量。
顾云章没让人帮忙,自己扛了一把铁锹,找僻静地方挖坑把沈傲城埋了。
沈傲城总比沈天生强,至少还能有一口薄皮棺材装殓,让他不至于黄土蒙面。顾云章给他垒了个规规矩矩的小坟头,一时还没有碑,所以就只有这么个土馒头。
扔了铁锹蹲下来,他倚着坟头坐了,脑子里空空荡荡的,也没生出太多情绪来,就是觉得心疼,好像被人咬去了一口似的。
他发了许久的呆,后来远处传来叮叮当当的敲锅声音,却是开午饭了。
顾云章扶着坟头站起来,一边拍着裤子上的土一边走过去,从炊事班那里要了一份饭菜开吃——吃到一半时,他放下碗筷,却又起身径自离去了。
他忽然想到沈傲城睡在地下的一口木匣子里,必然是又潮湿又阴冷又憋闷,一定十分难受。
走到坟头前,他抄起那把铁锹弯下腰来一阵猛铲,把坟又挖开了。
拔下铁钉启开棺材,他趴在上方往下看,见沈傲城神情安详的躺在里面,就出言唤道:“二叔,起来吧,那儿有什么好躺的?起来吃饭!”
他痴痴的等了半晌,然而沈傲城并不回答,就只是躺在那里。
顾云章向下伸出手去,用手背摩擦了沈傲城的面颊:“二叔?”
所触之处一片冰冷。
顾云章愣了一下,随即就好像第一次看清楚这个事实似的,伏在墓坑边低下头,爆发似的大哭起来。
第86章 时代大潮
沈傲城没留下什么遗物——存钱的折子早放在了沈天理那里,他随身带着的也就是一套换洗衣服和些许零钱。
顾云章毕生不曾大哭过,因为没长人心,难过到极致了也就是落泪而已。活了三十多年,今天他终于知道什么叫做伤心欲绝了。
将沈傲城重新埋好,他坐在坟头上怔怔的发呆,始终还是感觉眼下这一切都虚妄荒诞——沈傲城死了,可是沈傲城怎么会死了呢?他今天早上不是还和自己有说有笑?
顾云章出神许久,后来忽然打了个冷战,跳下坟堆拎起铁锹,把坟又刨开了。
他总觉得沈傲城不会死,谁都可以死,包括自己,唯独沈傲城不能死。沈傲城是那样温和慈悲的一个人,菩萨佛爷似的,不该死啊!
顾云章把那坟挖了又埋,埋了又挖,魔怔了一般。小兵们远远看着,没人敢上来管,后来还是海长山过来拦住了他:“军座,别这样,人都讲个入土为安,你就让二叔安安稳稳的睡吧。”
顾云章正跪在坟前用手扒那坟头,听了这话就仰起脸,含着两泡眼泪望向海长山。
海长山的眼睛也是红的,赵兴武死了,他心里也是一样的不好受。他是在十四岁那年上山入伙时认识赵兴武的,认识了就开始欺负对方,现在两人都四十多岁了,他没想到赵兴武会走到自己前头。
低头看着顾云章那满布泪痕的苍白面孔,海长山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军座,咱们这种人,就是这个命,那都是迟早的事情。”说到这里他也忍不住眼泪了,猛然转身扭头就走,同时带着哭腔留下一句:“都是迟早的事情……咱得看得开啊……”
傍晚时分,新一轮的进攻开始了。
顾军残部力不能支,溃败到了不堪的地步。而顾云章见势不妙,就和海长山事先通好了气。入夜之后他在前方指挥部队顽抗,海长山则在后方选出百十来名最可靠健壮的青年士兵,全体改为便衣手枪,又将仓库中贮藏着的些许黄金也尽数运出来搬上了几辆军用卡车。这些青年身缠子弹带,静悄悄的蹲在卡车后斗中,知道自己这是有活路了。
午夜时分,平顶山的顾军防线濒临崩溃,而顾云章在夜色之中偷偷撤离前线,在和海长山会和后就跳上卡车,一路向河北逃去。
现在北方四处皆是战火蔓延,那仗都要打乱套了。顾云章这一支小小精锐在驶出辽宁后,因见平津一带也是个朝不保夕的情形,就放弃了寻求支援的想法,准备一路向南,先突出这一片战火再说。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丢掉了卡车,并且操起当年旧业,一路杀掠着狂奔而逃。
在顾云章一部烟消云散之际,居于承德的葛啸东也落花流水的跑去了北平。
葛啸东打了一辈子仗,一辈子没服过输,可是现在他再没有那股子精气神了。看到眼前这副一败涂地的惨状,他心中只有四个字——“气数已尽”。
相形之下,上半年他那双亲的相继去世,倒是算不得什么大事情了。
葛啸东在北平城内六神无主的熬过了一九四九年元旦。
他没有再等到任何胜利的消息,只迎接来了越来越多同类败将们。等到了这年的一月末,南京派来的飞机到了。
城内少校以上的军官都被分批运走了,葛啸东这样高的身份,却是一直留到了最后。后来白喜臣实在是等不得了,这天早上大着胆子闯进来为他强行收拾了行李,连求带拽的把人扯出葛府,推上汽车直奔机场。
葛啸东知道这大概就是最后几班飞机了,心事重重的坐在汽车内,他并没有再反抗。
登机时他站在舷梯上,仿佛是恋恋不舍一般,一步一回头的向来路张望。白喜臣拎着箱子跟在后面,这时就仰着头劝道:“军座,别看啦,马上就要到起飞时间了。”
葛啸东一言不发的弯腰钻进机舱,心想顾云章呢?他应该是有资格乘坐这趟飞机的,他怎么还不露面?
坐在位子上系好安全带,他扭头向窗外望去,满心想着的还是顾云章。
“不要死啊……”他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如是想到:“你要逃的快一点,不要死啊……”
飞机在一段高速滑行后飞离地面,葛啸东在一阵不适中皱起眉头紧闭双眼,一只手就抬起来捂住了嘴。旁边的白喜臣见状,赶忙大声问道:“军座,您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