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章明显是用心的思忖了一下,随即答道:“我不去,你去吧。”
海营长一听,挺高兴——身边少个顾云章,他能轻松愉快许多。
两人一前一后的进入餐厅中,找了一张桌子坐下了。海营长三言两语的同一名副领班搭上了话;而那领班得知海营长是初次来此下榻,就热情有礼的将饭店情形详细介绍了一番,顺带着又发表了关于游览北平的许多建议。顾云章在旁边慢条斯理的吃着一盘炒饭,同时不动声色的竖起两只耳朵,把那副领班的言语一一记在心中。
待到两人吃饱喝足了,便一同随着人流乘电梯回了房。海营长站在窗前吹了会儿晨风,后来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自行出门,到楼下去等待祝其琛;而顾云章支着两只兔子耳朵,听得他是离去了,便开始盘算自己这一天的行程——他自然是不能够在饭店里傻坐一天的,不过他性情孤僻,宁愿独行;海营长嫌他败兴,他还嫌海营长聒噪呢!
祝其琛站在汽车前,眼看着海营长大踏步从饭店大门中走出来了,就面带微笑的挥了挥手。而海营长脚下不停,只对他匆匆一点头。
这个简单回应并没有让祝其琛感到不快,相反,他觉着海营长这个做派十分潇洒,再配上那爽朗热情的性格,真是别有一番男子魅力。
然后他就遗憾起来,因为这两年自己的确是发福走形,比不得当年的俊美清秀了。
眼看着海营长走近了,他拉开后排车门,口中笑道:“怎么不见顾团长?”
海营长快乐的答道:“他不去,就我一个人。你招不招待啊?”
“怎么会不招待呢?”
海营长一手扶住车门,示意祝其琛先上车:“咱是个小营长,级别太低,不敢劳烦你嘛!”
祝其琛心花怒放的爬进车中:“哪里的话!都是我祝某人的朋友,还要分出一个阶级么?”
海营长也跟着坐了上去,随即一关车门:“那我这个土包子就不客气了。”
人常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海营长这出门之意也不在洋行公司,在乎八大胡同——久闻大名,无缘亲历;如今可算是来了,还不去领略一番滋味?然而尽管他反复的向祝其琛提出暗示,可祝其琛装傻充愣只做不解,不但不解,还不停的插科打诨,总能把话头岔开。海营长既不能逼着他带自己去逛窑子,又不好半路下车,撇了他独自去;只好勉强压住这股心火,同时后悔上了祝其琛的汽车。
祝其琛在人情上是个老练家伙,什么看不出来?他早晓得海营长那点心思,但是绝不肯让对方得逞。一时到了中午,他请海营长去全聚德吃烤鸭子;海营长的性欲得不到满足,只好全部转化为食欲,吃的满手是油,满嘴是酱;正是痛快之际,他偶然抬眼,忽然发现祝其琛在对自己发笑,就愣了一下。
祝其琛从胸前口袋里抽出一条白底碎紫花的真丝手帕,欠身伸手,为海营长擦掉了嘴角的甜面酱:“慢点吃……”他很温柔的笑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狼吞虎咽的?怕我跟你抢么?”
海营长一颤抖,肉麻的浑身寒毛直竖。
祝其琛把手帕放在了他旁边,而后收回手,继续看着他笑。
海营长迟疑着摊开一张鸭饼,不知道是不是吃饱了的缘故,食欲忽然不是那样汹涌了。
海营长单凭一人之力,吃了一只半大肥鸭,感觉很是心满意足。祝其琛招呼店伙过来会了帐,随后二人便向外走去。一出饭馆大门,那祝其琛就伸手拍了拍海营长的后腰:“长山,吃饱了吗?”
海营长一手摸着下巴,很狐疑的看了对方一眼——祝其琛的手掌覆在他的腰侧,已经从拍变为搂;况且两人统共也没几天的交情,祝其琛对他的称呼就从海营长迅速跳到老海,如今居然直接喊长山了!
祝其琛这突如其来的亲密让海营长觉着很不舒服。上车之后他清了清喉咙,出声说道:“那个……祝参谋,天太热,我就不逛了,还是回饭店睡一觉吧!”
祝其琛把手搭在了他的大腿上:“热?热没有关系啊,我们去吃点凉的!”
然后他转向前方司机:“开东安市场!”
海营长这是逃不掉了。
坐在国强咖啡馆里,他被迫吃了一肚子冰激凌,又喝了两大杯加了冰的汽水。祝其琛笑微微的问他:“长山,现在还热不热了?”
海营长早已经是透心凉,听了这话就打着哆嗦连忙摇头:“咱走吧,出去晒晒太阳。”
海营长既然不能和祝其琛翻脸,无奈之下就只好强忍不快,硬是和对方消磨过了整个下午。其间祝其琛一直对他摸摸索索——他是个魁梧结实的身材,非常合乎祝其琛的审美。
傍晚时分,他遇赦似的回了饭店。
进入房间之后,他发自肺腑的长吁了一口气,心想我原来总骂赵兴武是老娘们儿,结果今天遭报应了,碰上真的了!
窝窝囊囊的躺在床上睡了一大觉,海营长在天色擦黑时醒过来。
他知道顶楼有跳舞厅,越晚越是热闹,便打算上去瞧瞧稀罕。出去敲了隔壁房门,却是发现顾云章不在。
独自上了顶楼,他在跳舞厅内找了个角落坐下了,见那些摩登女郎一个个都袒胸露背的被人搂抱着转圈,心中就十分羡慕,且暗暗的对自己说:“海长山,学着点儿,兴许以后能钓个洋妞儿呢!”
他一坐就坐到了夜里十二点,专门欣赏女子的胸脯大腿,后来见那几位美丽的女士都随男伴离去了,这才恋恋不舍的起身下楼。
人在走廊里,他老远就看见顾云章的房门开了。
快步走到近前,他探头向内一看,只见满室明亮,一名西式装扮的高挑青年正一手捂着眼睛,在地上踱来踱去。
他咽了口唾沫,试探着出了声:“团、团座?”
那青年放下手抬起头来,拧着长眉看了他一眼:“嗯。”
海营长上下打量着对方,结结巴巴的说道:“哟!团座换、换衣裳啦?”
其实海营长满不必如此惊讶,因为顾云章此刻的穿着十分普通,无非是短袖白衬衫配上了黑色的长裤皮鞋,几乎就是男校学生暑期的制服;不过像他这种衣服架子似的身材,兵痞的打扮尚能入目,男校制服就更能显露出他那美好的天然本质了。
海营长搭讪着问道:“那个……团座剪头发了?”
顾云章又抬手捂住了眼睛:“嗯。”
这头发是在东交民巷的白俄理发店中剪的。白俄先见他不会讲英文,有些鄙视,对他不理不睬;待结账时收到十块钱小费,登时又热情起来,主动用蹩脚的中国话告诉他:“这是现在欧洲最流行的发型,先生很英俊。”
顾云章不晓得什么是流行,也没从镜子中看出自己英俊。白俄说英俊,那就英俊吧!
事实上,这个短短的流行头发配上那一身男校制服,让他在不知不觉间居然流露出了些许青春气息,乍一看几乎像个大学男生——当然,他也不懂得什么叫做青春。
海营长看看满地堆着的五彩纸袋子和大纸盒,又看看垂头捂眼的顾云章,小心翼翼的继续问道:“团座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