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不言语,一鼓作气的把大少爷拽回了院子里。进了房门之后,他跪到椅子上,自己拎茶壶倒了一杯茶:“下午干爹过来了,他不走,我就不想回来。”
大少爷脱了西装上衣,还是不明所以:“他来就来嘛,怎么着?你不听话,他骂你了?”
小鹿痛饮了一杯冷茶,然后转头告诉大少爷:“干爹总亲我,我不想让他亲。他今天还喝酒了,臭哄哄的。”
大少爷嗤之以鼻:“嘁!看你那丑样儿吧,还挺娇贵!爸是亲你,又不是咬你,你怕什么!”然后他嬉皮笑脸的走上前去,一边抬手摘领结,一边伸了脑袋笑道:“爸是不是——”他伸了舌头一晃脑袋,嘴里同时发出咝溜一声:“学狗舔你脸了?”
程廷礼有一次出洋相逗孩子,故意效仿狼狗舔人;老子学过之后,儿子也开始学,并且学得比老子更逼真。
小鹿点了点头,随即扶着椅背跪起了身,又向大少爷一探头,一舌头挤进了对方的口中。
两人的舌尖一触即分,小鹿缩回脑袋,自己抬袖子擦了擦嘴:“他还往我嘴里伸舌头,还不让我跟别人说。”
大少爷看着小鹿,看了半天没说话,把小鹿看得直发毛。而在小鹿真发毛之前,大少爷面红耳赤的开了口:“往后你别让他那么亲你,怪恶心人的,再说——”
后面的话他没说,就这么意犹未尽的断在了半路。小鹿没听明白,察言观色的对大少爷“嗯?”了一声。
大少爷的心里有些乱,有好些事情,非得岁数到了才能懂,而且是一点就透、一懂全懂。跟着他那位何挚友做了一个多月的同桌,他现在就是“全懂”了。
“反正……”他有话不知道怎么说,只能是支吾着找借口:“密斯玛丽说人的口水里有细菌,会传染病,很脏的。所以……”
小鹿立刻提起了精神:“那我嘴里也有细菌吗?”
大少爷立刻摇了头:“咱们是小孩儿,嘴里干净。大人吃了那么多年的饭,和咱们不一样。”
大少爷心事重重的,想起了小鹿的亲生父亲。
现在他已经很清楚小鹿的来历了,对于自己那位父亲的本质,也早已有了知觉。拿何宝廷的话讲,小鹿他爸就是个兔子。明明是个男的,却要像个女人似的陪男人睡觉,说起来可真够贱的,当爹的这么贱,儿子不知道以后会长成什么样子。
思及至此,他抬头去看小鹿。小鹿背对着他,正站在写字台前翻他的书包看新鲜。他想小鹿以后也会像他爸一样去给人当兔子吗?不能,小鹿这么丑,谁肯要他?再说自己是程家唯一的少爷,程家以后全是自己的,自己有钱养着他,不会让他去为了钱陪男人睡觉。
小鹿不知道大少爷的心思,自顾自的从书包里找出了图画本,翻开来一页一页的看。津津有味的从头看到了尾,他忽然听大少爷问自己:“哎,你想不想跟我一起上学去?”
小鹿很意外的转过了身:“我也能去吗?”
不等大少爷回答,他已经上下乱点了他的大脑袋:“我想我想!我要是也能上学,咱俩就能总在一起了!”

第五章

  大少爷跑去见了父亲,说小鹿到了上学的年纪,该和自己一起入学读书了。
他说这话时,他那父亲不早不晚的躺在床上,头脸收拾得溜光水滑,身上却是是睡衣打扮,也不知道睡的是哪一刻的觉。一名低眉顺眼的青年站在床边,手里端着一杯热咖啡,看那模样也不像是干活的人,并且还是西装革履的衣着,乍一瞧几乎像个漂亮的公子哥。
大少爷嘴里说着正事,心里则是暗暗的鄙夷,自己跟自己说:“他们肯定刚干那事儿了!”
话一说完,他又斜了那青年一眼,心里继续作出评价:“卖屁股的。”
大少爷要不提上学这话,程廷礼也没想到小鹿已经在自家过了四年;大少爷一提,他恍然大悟,这才意识到儿子在长,小鹿也在长。鹿副官是他要记一辈子的人,所以鹿副官留下的孩子,他不能不管,不但要管,而且还得好好的管。
“行,行。”他拥着棉被坐起来,满口答应:“让老张去办——当初是不是老张送你去的学校?是老张还是你娘?”
大少爷知道父亲心里没有自己的事,也不在乎,坦坦然然的告诉他:“是娘先去了一趟,给我报了名,还带我去见了校长;订校服和交学费才是老张办的。”
程廷礼直着眼睛想了想,末了一挥手:“这回全让老张去办,别惊动你娘了。你娘最近还好啊?”
大少爷也连着好些天没去看过程太太了,所以只能敷衍着含糊回答。自从张妈一走,再没了逼他尽孝的人,他就在请安问礼这件事上偷了懒,再说他娘那个人也实在是不招人爱,不但没有母亲应有的温柔慈祥,还动辄翻脸扇人嘴巴子。大少爷有时候几乎有些恨她,又想她哪天要是死了,自己肯定哭不出来。
对着父亲浅浅的鞠了一躬,大少爷得了答复,乖乖的要往外走,临走前又瞥了那青年一眼,心里生出了弯弯绕绕的思想;何同学与他在圣经课上进行的秘密谈话,也随之一句一句全涌了上来。何同学他父亲,据说,有无数个姨太太,所以何同学博闻强识,只欠发育了。
大少爷一路走得浮想联翩,几乎顺脚走到了程太太那国里去。听说归听说,不亲眼见识一次的话,就总像是隔着一层。
在账房里,大少爷向老张传了父亲的话。老张是程宅的管家,今年也有个四五十岁了,保养得很好,红光满面的,放在哪里都是个体面人物。起码在教务主任“传唤”家长之时,大少爷愿意让老张出面。老张看着富态,说话做事也得体,比黄瘦憔悴的程太太要像样得多;而且在教务主任那里受了训之后,回来也不会打大少爷,至多是苦口婆心的规劝几句,让少爷在学校里不要太淘气。
老张得了令,立刻就去办这件事。不出一个礼拜的工夫,老张这天清早过来了,说要带小鹿去学校报名。
小鹿报名,大少爷却是得以逃了半天的课。老张和小鹿坐在教务室里,他喜气洋洋的也跟了进来。坐在办公桌旁的修女是个混血儿,说着一口好中国话。笑眯眯的打开名簿,她将钢笔蘸饱了墨水,问老张:“他的名字是什么?”
此言一出,老张登时哑巴了——小鹿没名字。
小鹿平时从来不出程宅大门,如今到了陌生地方,见了陌生面孔,也很惶恐,但是比老张更有勇气,敢于小声答道:“小鹿,梅花鹿的鹿。”
大少爷一拍他的脑袋:“那是咱们在家随便叫的,不算学名。这么着,我给你起一个吧,就叫鹿丑丑,怎么样?”
小鹿立刻回头,对他怒目而视。
老张在一旁迅速开动脑筋,灵机一动,有了主意:“叫鹿子苹吧!诗经上说得好,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让他这头小鹿一辈子都有草吃,是不是也挺吉利的?”
从此,小鹿就有大名了。
可惜他这名字一般用不上,因为在家里他是小鹿,到了学校,不知怎的,小学生们自然而然的,竟然也都喊他小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