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的秋夜,风中寒意的确是侵肌刺骨,小鹿赤脚站在院子里,身上就只有一条小裤衩遮羞,一瞬间就冻冷了血;大少爷对着他耍了大半夜流氓,此刻光着屁股,还不如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站住了,大少爷下意识的披上了毯子,同时吆喝道:“赶紧过来!”
小鹿梗着脖子,和他对着吆喝:“不!”
大少爷一听这话,登时耍起了性子。小鹿固然倔强,可他也自认不是怂货。把毯子往地上一甩,他光溜溜的迈步出门,双手叉腰在风中一站:“行,我陪你站!白对你好了这些年,养你不如养条狗!今晚我就陪你站着,看看哪个先往回撤!”
小鹿瞪着大少爷,身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两片嘴唇哆嗦起来,他冻得上下两排牙齿相击出声:“你忘了你骂我的那些话了?”
喊完这一句,他急得带了哭腔:“我今天要是跟你干了这事儿,我不就和他一样了吗?因为这个,我从小挨了你多少骂?你原来总让我学好,别像他似的让人笑骂。你说的那些话,我这挨骂的都记住了,你这骂人的怎么全忘了?大哥,外头冷,你快回去吧!求你了,你别闹了,快回去吧!”
大少爷圆睁二目,就不回去。他对小鹿骂过的那些话,他当然都记得。这是他一直放在心上的大事,什么都忘了,这事也不能忘。当初他让小鹿学好,是怕小鹿被人拐跑;现在逼着小鹿干那“坏事”,则是怕小鹿生出外心。为他人作嫁衣裳的行径,他做不出,也不肯做。活了十八年,只有他欺人,没有人欺他,哑巴亏,他一口都不吃!
所以他不回去,一辈子没挨过的冷,今夜一下子挨透了。他保持着双手叉腰的姿势,就感觉自己皮是硬的,肉是酸的,关节是僵的,连血液都结了冰碴子。饶是这么着,他也还是不回去。他没法再抓过小鹿痛打一顿,所以要狠狠的折磨自己。自己受了苦,小鹿看在眼里,心中一定也不好受。为了小鹿,他宁愿舍身作孽。
最后,还是小鹿败下了阵。
小鹿没说什么,单是踉跄着先走向了他,因为腿脚冻得麻木,全没了知觉。走到大少爷面前时,他伸出双手推搡了对方——他刚轻轻一推,大少爷就转身迈步跨过了门槛。
他跟着大少爷走,一路走一路推,一直把大少爷推上了卧室内的大床。自己找来毛巾擦了擦脚底的泥土,小鹿也爬上了床。
第十九章
翌日清晨,小鹿安然无恙,大少爷却是发起了烧。
大少爷这一国的院子里,平时就是春兰过来管管大事,又因为大少爷总不回家,所以连守在院内听候差遣的仆人都没有;非得得知大少爷是真回来了,仆人们才会在春兰的命令下赶过来当差。程廷礼那一国倒是很热闹的,不过早已举国迁去了天津小公馆,所以那边如今也是一片寂静。
在荒凉空旷的程宅之中,大少爷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睡一阵子,醒一阵子。起初即便是在醒的时候,他也糊里糊涂的不大晓事,及至到了午夜时分,他退了烧,脑子才终于清醒了。
睁开眼睛扭过了头,在暗淡的电灯光中,他看到了小鹿。
小鹿一身文明习惯,在家也穿得整整齐齐。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他俯身趴到大少爷胸前,正在打瞌睡。这个瞌睡的姿势一定是不舒服,因为他那轻轻的呼吸时断时续。一只手搭在大少爷的枕边,大少爷从被窝里伸出手,拉起小鹿的手看了看。
他总记得小鹿很小,一双手也是又软又薄,所以看着眼前这只手,就有些失神。这是一只很秀气的好手,手指不显骨节,长而且直,然而真不算小了,是个大孩子的手。
小鹿受了惊动,睡眼朦胧的直起了身。对着大少爷揉了揉眼睛,他小声问道:“你醒啦?”
大少爷低声说道:“要睡就上床好好睡。”
小鹿摇了摇头:“睡沉了,你就叫不醒我了。”
然后他伸手去摸大少爷的额头,摸完之后,眯着眼睛一笑:“是不是不烧了?”
大少爷哑着嗓子问道:“你一直在伺候我?”
小鹿慢慢收了笑容:“我……是。”
大少爷盯着他的脸,又问:“不恨我了?”
小鹿垂下了两排很密很黑的长睫毛:“不恨,你杀了我,我都不恨。”
大少爷沉默片刻,又开了口:“我这回要是病重了,病死了,你怎么办?”
小鹿眨了一下眼睛,眨得睫毛一忽闪:“你让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你让我死,我就死。”
大少爷苦笑了:“不怕死,怕我碰?”
小鹿抬眼望向大少爷,随即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长长的叹了出来:“大哥,我不怕死,我只怕活得不像个人。我是程家养大的,我的命也是你们的。我活着,不一定全听你们的话,可是你们如果让我死,我就去死。”
然后他再一次垂下了眼帘:“大哥,以后我在书房睡。”
大少爷一听这话,立时又想骂人,可是中气不足,略一动便是头晕目眩。对着小鹿怒视了片刻,他翻身向里背对了小鹿,而小鹿瞄着他的背影,一颗心沉沉的直往下坠。
小鹿恨不得让自己一步长成大人。长成大人,自己就可以给自己做个靠山。否则现在单枪匹马的,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势单力孤,本来以为大哥很可依靠,然而大哥变化起来,竟是格外的邪性,忽然间对自己谈起了情说起了爱,还不是好谈好说,一味的只是纠缠,让人面红耳赤气急败坏,恨不能生对翅膀,远远的飞了。
小鹿低着头,茫茫然的做思索状,其实脑子里也没有清楚的想出些什么内容。忽然留意到大少爷从被头上露出了一半肩膀和一小片后脊梁,小鹿欠身给他拉扯棉被盖严实了,怕他再受了凉风。
大少爷一动不动,心里想不通。他认为小鹿天生就该是自己的。自己对待别人是三心二意,可对待小鹿,必定会有始有终。虽然两人的关系总是好一阵歹一阵,不过无论好歹,他见了小鹿,心里总是觉得亲——小鹿小的时候,是亲;小鹿现在长大了,有身量有模样了,亲上面又加了爱。
尤其是这两年,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略略的生分了一点。那点爱加上这点生分,让他越发感觉小鹿诱人。他经常是连着十天半个月不见小鹿一面,偶然见了,他心里会一惊,因为发现小鹿竟然长得这样美丽。
每次见了面,每次都吃惊,大少爷的一见钟情,是可以反复发生的。
然而小鹿对此一无所知。小鹿常年穿着学校里的西装制服,从冬到夏几乎总是一个装束,像个文明的小宗教徒一样,他抱着书包出出入入,走路的时候目不斜视,只对着书本使劲,娱乐是看西洋画报和吹口琴,吹的全是圣歌的调子。
大少爷在外面是个八面玲珑的活泼人物,因为老子是个真有兵的军阀,所以欺男霸女的事情,他也敢干。然而回了家,他拿小鹿没办法。对着小鹿,他做不出那霸王硬上弓的举动。
小鹿思前想后,末了感觉自己拿大少爷也是无法。凌晨时分,他见大少爷浅浅的睡了,便起身回了外间堂屋,和衣倒在了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