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喜蹲了许久,蹲到后来,渐渐的回过了神。想到自己大半天里不是跪就是蹲,他扶着膝盖慢慢的直了腰。手里的毛巾都晒干了,他大汗淋漓的,则是被晒湿了。和平安也有小一年没见了,这时候要是能进屋和他坐在一张床上说说聊聊,该有多美。顾承喜回了头往窗户里望。屋里暗,屋外亮,他看不清屋内详情,只从玻璃窗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影子大而无当,全靠着武装带收拢了一身松松散散的骨头。忽然又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他和三骆驼去赵家偷烟土,让人打得像烂羊头似的。趴在柴房等着死时,督理大人来了。
当时他就是大而无当,丑陋的在地上摆了一大堆,没处藏没处躲,羞愧极了,悲哀极了,一如此刻。
很沉重的叹了一口气,顾承喜晃着大个子迈了步,往房后走。他给霍相贞找的这处宅子不算大,是三间北房两间厢房,中间围了个方方正正的院子。厨房水井都在后头,不碍主人的眼。虽然房屋本身谈不上款式,然而工料都好,家具也像样。院外围了卫兵,房后通往厨房的路上,也有卫兵来回巡逻。他让人打了一桶冰凉的井水,没有冰,只能用井水镇了个大长西瓜。大下午的,该给平安弄点吃的了。他进了厨房,见炊事兵甩着一脑袋汗,正光着膀子往大碗里盛热汤面。东张西望的没找到托盘,炊事兵徒手端了大碗一转身,倒是被顾承喜吓了一跳:“呀,军座!”
连毅把护国军改编成了三个军。他管两个,顾承喜管一个。所以护国军中的称呼很乱,尤其是对待顾承喜,旧人时常顺口喊他团座,新人则是称他军座,也有叫司令的,没个准规矩。顾承喜自己也糊涂,但是并不大上心,爱叫什么叫什么,反正无论叫什么,他的地位摆在那里,没人敢对着他上头上脸。
将炊事兵上下打量了一番,顾承喜最后盯住了他插进面汤中的两个大拇指:“这是给谁做的?”
炊事兵看他气色不善,不禁生出几分惶恐:“给前头那个霍——”
顾承喜吼了一嗓子:“叫大帅!”
炊事兵一哆嗦:“给、给前头大帅吃的。”
顾承喜一脚把炊事兵踹倒在了炉灶旁,滚烫的热汤面全扣在了炊事兵的肚皮上。炊事兵惨叫一声,随即紧咬牙关忍了痛,同时听到军座在上方怒骂道:“真他妈的该死!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卫生?你是苍蝇托生的?赶紧给我滚,我这儿用不着你!”
炊事兵吓傻了,一声也不敢吭,连滚带爬的靠边往外溜。而顾承喜一脚踢开地上的粗瓷大碗,硬着头皮忽略了手掌的烫伤,他端起大锅往外走,蹲到井台旁狠狠的刷净了锅。
重新把大锅摆上灶眼,顾承喜解了武装带,脱了军装上衣。高高挽起衬衫袖口,他闷不做声的开始切菜。平安那么冷淡的对他,打都不打骂都不骂,他真痛苦;可是能亲手给平安做一顿饭,他又幸福。平安曾经训斥他,说他男不男女不女。他一直不能同意这句评语,可是此刻一刀一刀的切着青菜段,他感觉自己在平安面前,是有点像个娘们儿,而且还是个贱娘们儿。上一秒刚热脸贴了个冷屁股,下一秒又跑到厨房里开始给他煎炒烹炸了。
顾承喜煮了一大碗面条,面条清清楚楚,一根是一根,用白瓷海碗装好了,上面浇了炸酱,码了青菜段,勉强算是一碗炸酱面。亲自端了炸酱面,他一直走进了前头的卧室里。卧室里也有张小桌子,正好够两个人相对而坐。
霍相贞一直坐在床上。顾承喜不敢抬头,并且在他的目光中瑟缩了一下:“大帅,先吃点儿吧。”
然后他走到床边,俯身去给霍相贞找鞋。头顶忽然有了声音,是霍相贞问道:“元满呢?”
顾承喜的动作顿了一下:“元满……死了。”
然后他直起身,抬手在自己的脑袋上比划了一下:“不知道是让什么东西砸的,半个脑袋……全受了重伤。我见到他的时候,人已经没气了。”
霍相贞望着地面,半晌没言语。当时人在车厢里跑,他只记得有人从后向前扑了自己一下。然后自己就失了知觉,再醒来时已经到了这里。顾承喜犯不着在这件事上欺骗自己,他说元满死了,想必元满就真的是死了。
霍相贞一直挺喜欢元满,凭着元满的资历,其实根本不够格当副官长。但是对于自己喜欢的人,霍相贞偶尔会偷偷的不讲原则,宠着他们,惯着他们。元满是他给自己找的小兄弟,元满虎头虎脑的,舞刀弄棒的时候,并不会因为他是大帅而故意示弱。他就爱元满这一点天真,和元满在一起,他时常会感觉自己仍是少年。
把腿伸到床下,霍相贞的脸上神情不变:“尸首还在吗?”
顾承喜低声答道:“在。”
霍相贞趿拉着床下的一双新布鞋起了身:“你把他安葬了吧。”
顾承喜乖乖的跟着他走:“大帅放心,装裹棺材都预备齐了,明天就埋。到时候再找几个和尚念念经,让他入土为安。”
霍相贞走到桌边坐下了,望着一大碗炸酱面又出了神,良久之后才一点头:“好。”

第86章 柔不克刚

顾承喜大清早出发,从宁阳县坐汽车往济宁县赶。汽车挺快,路更崎岖,一百多里的距离让他走了小半天。在济宁县的护国军司令部里,他和连毅见了面。互相交谈了不过半个小时,他开始在椅子上扭来扭去,仿佛浑身的骨骼都要拔节。连毅用牙齿咬住了一根雪茄,盯着他上下的看:“病了?”
顾承喜一边在椅子上磨屁股,一边无精打采的反问:“病?什么病?”
连毅吸了一口雪茄,发现自己方才光顾着对顾承喜说话,居然忘记了点燃雪茄。把雪茄向上递给了身边的李子明,他把胳膊肘架上大会议桌。双手十指虚虚的交叉了,他要笑不笑的向顾承喜一探头:“痔疮?”
顾承喜登时笑了:“我没那毛病,就是坐不住——老大哥,你到底还有没有别的事儿了?要是没有的话,我可回宁阳了。”
连毅若有所思的审视了他:“现在也没仗可打了,你急着回宁阳干什么?莫非和霍静恒又叙起旧情了?”
顾承喜抬手搓了搓脸:“唉,我把路都走绝了,还叙个屁的旧情。”
李子明咬着雪茄,划燃了一根长杆火柴。慢条斯理的点了雪茄,他自己深吸了一口,并没急着给连毅。而连毅的舌头在嘴里打了个转,忽然笑了一声:“小老弟,你心里有数就好。现在革命的形势很不错,段中天在江苏已经快要完蛋。咱们只要把霍静恒一解决,那——”
没等他把话说完,顾承喜直视着他开了口:“杀人不行!”
连毅一挑眉毛:“没有杀他的意思,至多是拿他当个人质。安如山马上就会率领大军赶过来,咱们没有人质,怎么和人谈判?先谈着,等到革命军打进山东了,让革命军去收拾安如山。”
顾承喜一摊双手:“好主意,我同意。几点钟了?”
连毅摸出怀表看了看:“一点了,开午饭吧?”
顾承喜一跃而起:“不行,真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