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他进入山东地界的第一天,护国军的总司令连毅和副总司令顾承喜联名发表通电,宣布“革命”!
于是第四军的南下路线略作调整,对护国军宣了战。
宣战的当天,顾承喜正在济宁县的家中吃午饭。革命的成本并不算高,连毅花了几万块钱,把全军的领章帽徽旗帜全换成了青天白日,然后通电一发,开始革命。
对于革命一事,顾承喜始终是有些懵懂,并且不甚痛快,因为连毅的一言堂越搞越大,对自己已经具有了一定的威胁性。到底革不革命,他其实还没有考虑清楚;然而连毅斩钉截铁的直接替他做了主。在北京政府的地盘上闹革命,那不是明摆着找打?果不其然,霍相贞的炮口对准他们了。
顾承喜心事重重的往嘴里扒饭,革命尚未成功,这时候闹窝里反,当然是不明智。可若让他和霍相贞对阵,他也真下不了手。他藏了一肚子生机勃勃的野心,对谁都不是心悦诚服,唯独一想起霍相贞,他就贱兮兮的要腿软。他给霍相贞下过跪,跪了好几次,哪次跪得都不委屈。男儿膝下有黄金,但是黄金哪比得上他的平安?
想到自己要对平安开枪,顾承喜含着一口白米饭,咽不下去了。真要是开了仗,他想自己第一不能伤着平安,第二还不能输。自己干的那些事已经够丢人现眼了,要是再让平安打成落花流水,那岂不是丝毫优点都没有了?人品差,本事还差,平安非把自己看成一堆臭狗屎不可!
顾承喜放下碗筷,彻底的饱了。这仗太难打,愁得他唉声叹气,两道清清楚楚的眉毛都耷拉成了八字。
第83章 伏击
白摩尼仰卧在大床上,抬手从颈项间摸出了一根红丝绦。红丝绦旧得泛了黑,系着的小豆荚却是永远的白腻润泽。垂下眼帘细端详了它,白摩尼的心中空荡荡的,忽然想起了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曾经执着的认定它是奶糖,上一次明明知道它不甜不软了,可下一次得了机会,还是要把它往嘴里塞。大哥曾有一次用它当诱饵,把它自上而下的垂到他面前晃。他一张嘴衔住了,再也不肯松口。大哥牵着红绳在前头走,他紧闭了嘴跟在后头,大哥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家里人见了,全都哈哈大笑。
白摩尼想着想着,忽然自己也笑了,并且笑出了声音。拎着红绳把小豆荚吊到自己唇边,他张嘴又噙住了它,他嗤嗤的笑,笑得浑身哆嗦,是个花枝乱颤的笑法。和连毅在一起相处久了,连毅的喜怒哀乐全是夸张式的,所以他也受了影响。他仿佛是不大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哭得好看,笑得更漂亮。哭和笑全是假的,他心中天高地阔,是个荒凉的大世界,四面八方,一点着落依靠也没有。
他被自己的回忆哄高兴了。吐出小豆荚,他一边在小褂领口蹭干净了它,一边下意识的低声哼出了曲调。曲调还是《苏三起解》,他会唱不少歌曲,中西相杂乱七八糟,全是片言只语,没有一首是完整的,除了《苏三起解》。戏台上都是女苏三,而他是男苏三,天下独一份,多么的招人笑。
颠三倒四的哼了一阵,他忽然收了声音,又把小豆荚掖回了衣服里。拉过大床里胡乱堆着的缎子被盖了自己,他开始装睡。又过了一分多钟,房外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音,是马靴底子踏过青砖地面。随即外间房门一开,连毅回了来。
珠帘“哗啦”一声响,连毅掀帘子进了里间卧室,也不知道是在找什么,叮叮咣咣的翻箱倒柜。如此忙了片刻,白摩尼察觉到了他的逼近。
连毅的眼睛太毒了,既然肯特地站住了盯他,自然是看出了他的假睡。于是白摩尼睁了眼睛,迎着他的目光往上看。
连毅是戎装打扮,面孔雪白,年轻的时候也许是相当清秀的瓜子脸,如今老了,有了皮松肉弛的趋势,然而没皱纹,所以是老又不老,还不如彻底的老态顺眼。挟着雪花膏的香风俯下了身,他伸手拍了拍白摩尼的脸:“真美。”
然后他微微歪头,伸了舌尖去舔白摩尼的嘴唇。舔了几下,白摩尼张了嘴,一口含住了他的舌头。连毅很会亲,顾承喜也会亲,但和连毅是两个路子。连毅有种慢条斯理的温柔,热情不足,仿佛是在专门的撩拨人。白摩尼跟着他学了许多招数,学会了,再一样样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连毅像是被他哄住了,霸占了他不肯归还。顾承喜还真来讨要过他一次,连毅不给,他也不走。于是顾承喜再也不提此事。
缠绵的亲吻了许久之后,连毅抬了头:“儿子,别总在屋里躺着,出门见见天日。”
白摩尼抬手搂了他的脖子,很认真的问道:“你要上哪儿去?”
连毅舔了舔嘴唇,然后嘿嘿笑了:“我?我上战场,去会会你大哥。”
白摩尼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看了良久,末了松了手:“去吧。”
连毅又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笑微微的直起身,昂首挺胸的出门走了。
连毅一走,白摩尼也靠着床头坐起了身。有一搭没一搭的找了香烟筒子和洋火盒,他给自己点了根烟。望着窗外的春日风景,他慢慢的喷云吐雾。及至一根烟吸到了头,他给自己套了一件薄薄的夹袍,穿了鞋下了床。拄着手杖起了身,他一步一步的往外走。他走路几乎是需要技术的,而且自有一个节奏,不能乱。一旦乱了,他能立刻把自己绊一大跤。
掀了帘子出了房门,他眯着眼睛去望蓝天白云。外界的战况,他也听了一点。大哥来了,连毅和顾承喜还没怎样,他却先怕了。
他不敢见大哥。越是鬼混越不敢,无颜相见,但是很想变成个鸟或者虫,悄悄的出现,偷偷的看大哥一眼,不让大哥发现。
白摩尼知道霍相贞的来,霍相贞也知道白摩尼的在。但是坐在装甲列车里,霍相贞对着半面墙大的作战地图,定住心神,不去想他。
仗并不好打,他把他的老本留在了直隶,不舍得动用。而护国军虽然名不正言不顺,但并非是吃素的,而且和冯氏的国民联军已经有了呼应之势。段中天自从进了江苏,没打过一场漂亮仗,时刻都有后撤的可能;然而又绝不能后撤,因为军队中混了许多土匪兵。土匪兵若是拖着枪疯跑了,会把霍相贞的防线立刻冲垮。霍相贞的防线一旦垮了,山东再无可守之关,二十万的直鲁联军只能直接退回直隶。联军若是一败涂地了,段中天作为总司令,很有可能不得善终。张老帅脾气大,也许会活撕了他。
段中天心如明镜,所以坐镇江苏,不敢动摇。总司令会被活撕,副总司令自然也可能被扒皮,霍相贞兵分两路,沿着铁路线向前缓缓推进——有时前进,有时也后退。双方死去活来的打了两个多月,竟是一直相持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