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机和摩尼都是人名字,灵机远一点,摩尼近一点。抬手挠了挠做痒的头皮,薄薄的血痂正在脱落,他低头看了看指甲缝,指甲缝里有了血,是刚才挠狠了。
正当此时,院外忽然人嚷马嘶的起了喧哗,几条粗浑的喉咙吆五喝六,震出了左邻右舍的鸡飞狗跳哭爹喊娘。平安怔了怔,但是因为屋子太冷,所以偎在大襁褓里没有立刻动。仿佛是在一瞬间的工夫里,顾家东倒西歪的小院门也被人踹开了,几名大兵直接冲向了房门。及至摇摇欲坠的房门也被一枪托杵开了,平安在扑面的寒风中和大兵们打了照面。
大兵们穿着破破烂烂的黄皮,一个个冻得青头肿脸。一步跨进冷飕飕黑洞洞的屋子,他们似乎也没想到炕上会闷声不响的坐着个人。未等他们开口,一名军官小跑着来了。人在门口一伸头,军官仿佛只打算随便往里溜一眼,然而一眼叨住了炕上的平安,军官登时张了嘴,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嗷!大帅!”
然后他猛的一个向后转,疯了似的跳进院子里继续嚎:“来人哪!找着啦!大帅平安无事啊!”
军官叫得如同杀猪一般,声音狠狠的刺激了平安的神经。忽然甩开棉被跳下了炕,他大踏步的走出了房门。赤脚站在雪地上,周身的鲜血开始一波一波的往他脑子里涌。
“我是……我是……”他自言自语的红了眼睛:“我是……”
没等他自问自答出一个结果,马蹄子凌乱的跺在了院门外。一个灰扑扑的影子从高头大马上腾空而下,燕雀一样轻盈的直飞进了他的怀里。他低头面对了怀中人,同时抬起手,轻轻摘下了对方头上的灰色礼帽。
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他目露凶光的瞪大了眼睛:“你……摩尼?”
白摩尼气息颤抖着蹙了长眉,鼻尖耳垂全都冻成了通红。双臂环住了霍相贞的腰,他哑着嗓子直哆嗦:“大哥……好,好,你吓死我了……”
他的大哥忽然笑了一下,声音怪异的变了调子:“我是……我是……我是霍相贞!”
话音落下,霍相贞一拳打在了自己的脑袋上:“对,我是霍相贞!”
白摩尼还搂着他,可是被他的举动吓着了:“大哥,你怎么了?”
霍相贞猛的抱起他转了个圈,随即转身面对了大敞四开的房门。通过房门往里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炕。炕上堆着个臭烘烘的暖被窝,暖被窝里睡着他……照理来讲,应该还有一个顾承喜。
回忆不分远近,骤然全清晰了。霍相贞狠瞪着前方,脑子里轰然炸了个旱天雷。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做了痛,他铁青了面孔问自己:“我他妈的都干了些什么?!”
正在此时,白摩尼又起了高调。弯腰扯着霍相贞的裤脚,他大惊失色的喊:“大哥你怎么不穿鞋?你要冻死吗?”
霍相贞慢慢的低下了头,看自己的光脚陷在土与雪中。顾家的院子太脏了,等到开春冰消雪融,小小的院子非得泥泞成一滩沼泽。
俯身拉起了白摩尼,他忽然平静了:“没有鞋。”
话音落下,他又把手里的厚呢子礼帽扣回了白摩尼的脑袋上。白摩尼穿了一身灰色的猎装,系着灰色的长披风,脸蛋也是惨白中透着苍灰;唯有一双眼睛清洌洌的黑白分明,是憔悴面孔中一点水灵的光。
仿佛是不能理解他的话,白摩尼拧着眉毛问他:“没有鞋?”
未等霍相贞回答,又一票人马闯入了小院。为首一人的眉毛睫毛全上了霜,正是马从戎。马从戎和霍相贞对视了,口中立时呼出了长长的一团白气:“大爷……”
白摩尼最看不上马从戎,但是情急之下也暂时泯了恩仇。一手扯着霍相贞的衣袖,他回头带着哭腔嚷道:“马从戎,他没有鞋!”
马从戎在一刹那间把霍相贞看了个透。一抬腿把自己的马靴扒下了一只,他光着袜底跑到了霍相贞面前:“大爷先对付着穿我的,我马上去给您找衣服!”
霍相贞犹豫了一下,马从戎的马靴,其实并不合他的脚。他满可以回屋上炕安安稳稳的等。
但是在短暂的犹豫过后,他抬起脚,凭着马从戎单膝下跪给他穿了马靴。
顾家的小院开了锅,院里先是挤满了荷枪实弹的副官卫士,随即带兵的一名师长也闻讯赶来了——督理大人说是被炮轰了,然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生死始终还是一个悬案。当然,悬案不止生死一桩,活在北京城里的人,因为头脑过于清醒,所以反倒比失忆了的霍相贞更受煎熬。霍督理是子承父业,根基说深很深,说浅也浅。他活有活着的好处,死有死了的好处。是让他活还是让他死呢?人心隔了肚皮,开始各打各的主意了。
督理府中乱了半个多月,结果最后真肯发兵来找人的,只有一名安如山师长。安如山是个能打的,人还在路上,大名已经吓跑了万部士兵。安如山的兵,加上霍相贞留在北京的副官处全员,在午夜时分进了县城。趁着夜深人静,他们分散进了大街小巷,挨家挨户的踹门搜查。安如山从身后士兵手中接过了一沓子传单,特地呈给霍相贞看:“大帅,您瞧,我们把您的照片都提前印好了,怕找不到您,还打算满城贴呢!”
霍相贞伸手拿了一张单子,在朝阳光芒的照耀下仔细看。照片印得模糊,然而的确是他的模样。对着照片点了点头,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我。”
把传单递还给了安如山,他开口问道:“你把万国强的兵撵跑了?”
安如山笑道:“没开战,吓跑了。”
霍相贞也笑了:“看来我这纸上谈兵是真不行,差点让人几炮轰成了灰。”
安如山连忙摇头:“不是不是。大帅的战术绝没有毛病,是万国强那帮人误打误撞而已。要是真刀真枪的对面干,姓万的绝不是您的对手。”
霍相贞站在寒风之中,一瞬间想起了一辈子的事。蜿蜒青筋横在他的额角,若隐若现的抽搐着蹦。然而嘴角噙着一点笑意,他当着众人的面,是八风不动、稳如泰山:“家里怎么样?乱没乱套?”
安如山垂了双手,字斟句酌的答道:“家里……还行。”
一只暖而热的手轻轻触碰了霍相贞的掌心,试试探探的像个有灵性的小活物。收拢五指一把抓住了那只带着温度的小活物,霍相贞扭头去看白摩尼:“你怎么也来了?”
白摩尼简直要被他攥疼了骨头,但是忍着不逃:“我在家里也是呆不住,不如跟他们着来。”
然后他回头望向了后方的小黑屋子:“大哥,这些天你就住在这里?”
霍相贞没言语,只一点头。
白摩尼从霍相贞的手中抽出了手,拢着披风特地跑入房内环顾了一周。两道长眉越拧越紧,他最后忍无可忍的抬手捂了鼻子,心想大哥真是住进狗窝里了。正经的狗窝也比这破房子干净,忽然停在原地,他又紧张的想:“这地方这么脏,会不会有虱子跳蚤?”
思及至此,他立刻连退几步,回到了光天化日之下。站到霍相贞身边望着他的侧影,白摩尼想他从来没受过这样的罪,那狗窝真是折辱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