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是好字眼。
当然,她知道,雷督理也不会在乎外界对他的批评,他是乱世枭雄,要的是土地、权势、财富。他理所当然的要横征暴敛,理所当然的要穷兵黩武,她可不能一时糊涂,误当他是个一团和气的好好先生。
对着雷督理一点头,她含糊的应道:“嗯,是。”
雷督理接着说道:“账上最后是剩了多少钱?”
叶春好不假思索:“三百二十万元。”
雷督理打开抽屉,抽出一张纸单子拍在笔记本上面:“这是上面是上个月那批步枪的价格,你看几遍,把它记住,明天去给我查一笔账。”
叶春好先答应了,随即问道:“是跟林秘书去吗?”
“不,你自己去。”
叶春好小小的吃了一惊:“我自己?”
雷督理起身绕过写字台,站到了她的斜前方。双手环抱在胸前,他靠着写字台半站半坐,压低声音说道:“林子枫和那帮人太熟了,我有点信不过他。”
话音落下,他微微的向叶春好探头:“你不会骗我吧?”
叶春好被他看得好不自在,忍不住扭开了脸:“我奉大帅的命令做事,自然是有一说一。”
雷督理垂下眼帘,点了点头:“我想你也不会骗我。你这样的姑娘若是也会撒谎,那这世上真是没有好的了。”
叶春好听到这里,啼笑皆非:“大帅这话说的,好像受过多少骗似的。”
雷督理站直身体,慢慢踱到了她的身后:“我能有今天,也是死里逃生多少次,逃出来的。”
说完这话,他盯着叶春好的后脑勺,后脑勺的头发光滑柔顺,剪得整齐,唯有后脖颈的一圈细软毫毛没有动,显出她还是个未曾出阁的处女。他没碰过她,但是想过她。不碰她,是因为她与众不同,以至于他认定她的作用一定远大于一个姨太太。
他不缺姨太太,他缺一个红颜知己。
知己知彼,需要时间,所以他本来不急。只是昨天偶然多看了她一眼,他忽然有点动了心。
一动心,就不能那么从容了。
他距离叶春好太近了,以至于叶春好隐约察觉出了他的体温。搭讪着向前走了一步,她伸手拿起写字台上的纸单子,一边看一边说道:“大帅是上过战场的人,肯定是历过很多次险了。”
雷督理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来:“是的,所以吓破了胆子,越来越怕死。”
这话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带了笑意,话也就显得半真半假。叶春好把纸单子往笔记本里一夹,然后一转身,和颜悦色的道:“大帅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下楼去了。”
雷督理后退了一步:“好,去吧。”
叶春好低头走了出去,又觉得自己是全身而退,又觉得自己是落荒而逃。雷督理今天仿佛带了一种特别的攻击性,让她有点怕,可因为对方是雷督理,所以她又怕得有限。
有个念头,她是不敢生的,生了就是自作孽不可活。然而那念头自己蓬蓬勃勃的长了出来,越来越大,面目清晰,令她没法子回避。
她不能不承认,每天上午来到这书房里,她对雷督理是又盼、又怕。她宁愿他不要来,又怕他真不来。
这不是好现象,因为雷督理可不是专给一个女人当好丈夫的男人。她不傻,她什么都知道。
第二十章 权力
日头悬在中天,正是将近中午的时候。叶春好走出雷府大门,身后跟着两名副官和四名卫兵。汽车已经等候在了大门外,一名士兵见她来了,连忙跑去打开了后排车门。
她坐上了汽车,吩咐汽车夫道:“开俱乐部。”
正午时分的俱乐部,是个静悄悄的所在。倒是俱乐部后头有单独隔出来的几间屋子,还颇有一点人气。人气来自东倒西歪的几名先生——说他们是先生,是因为他们都做着长袍马褂的打扮,看着多少是有一点身份的人物。先生们各自歪在椅子里,或是看报纸,或是抽水烟,懒洋洋的各忙各的,直到窗外传来了呜呜的汽车喇叭声。
有人立刻就推开窗户向外望去,旁人也站了起来:“林先生来了?”
观望之人也确定来者定是林子枫秘书,哪知车门开处,他却是并没有看到林子枫的身影。
“不对!”他有点紧张了:“不是林先生。”
其余众人凑上来一起看,就见两名手提皮包的副官和四名全副武装的卫兵列了队,簇拥着一个年轻女子走了过来。有人暗暗嘀咕道:“这位好像是大帅身边新来的叶秘书。”
说这话时,叶春好已经进了房门。
她穿着一身竹青色洋布长衫,衣裳朴素,衬得面貌既是和善、又有清冷。她本是最讲礼貌的,但进门之后面对着这几位可以做自己长辈的中年先生,她管住了自己的礼节与客气,只微微一笑:“诸位好,我姓叶,是雷大帅的秘书。今日奉了雷大帅的命令,过来检查上两个月的账目,还要请诸位帮助了。”
先生们一起愣了一下,可看着她身后的两名副官,又不敢妄动,于是一人答道:“平日这件事情,都是由林秘书负责的,有好些账目往来,林秘书看得多了,一瞧就懂。叶秘书先前没有这个经验,查看起账目来,怕是要多费些心力了。”
说完这话,他又干笑了两声。然而叶春好含笑一点头,答道:“不妨事。”
然后她侧过脸,对着斜后方的副官一点头:“劳烦你给我收拾出一处座位。”
那副官答应一声,而这屋子里的先生都是有眼色的,当然不劳副官亲自动手,自己便把靠里的一套桌椅收拾出来,又把那半人来高的账簿堆到了桌面上。
叶春好端端正正的坐了下来,伸手取下第一本账。雷督理放着老到的林子枫不用,偏要锻炼她这个新手,她便猜出其中必有缘故。
既然如此,她就不能敷衍了事——纵是其中没有什么缘故,她也不肯敷衍,脸面是自己挣的,林子枫办得好的事情,她自然也要办得好。否则自己都当自己是个花瓶,又怎么有脸去看轻别的女子“以色侍人”?
慢慢翻完了第一本账,她的脸上波澜不惊,只在心中寻思。第一本账,仅从账目表面上看,是没有问题的,但她这一趟来的目的不是做老好人,而是要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本来这屋子里的人能坐在这里替雷督理打理秘密生意,就已经证明他们都是人中的老滑头,自己若不提前存着挑剔的心,那还不轻轻松松的就被他们蒙混过去了?
合上账簿,她默然思索了片刻,忽然又把账簿打了开。这回一页一页的重新又看过一遍之后,她把这本账放到了一旁,伸手再去拿第二本账。
副官给她端来了一杯茶,她也不言语,也不询问,单是默默的看账,偶尔端起茶杯抿一口热茶。其余众人有的站有的坐,也不好懒散谈笑。
叶春好本是凝神看账的,看着看着,忽然心中泛出一丝讶异——这些体面先生如今一起噤了声,竟然是受了自己这个小女子的震慑。
随即收拢心神,她不许自己得意忘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