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周周歪头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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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锐知道班级里面的气氛很微妙。
十一月的某个清晨,武文陆站在黑板前公布,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的自主招生和保送生学校推荐名额选拔从这周就开始了。
在这两个学校之前,其他的很多211重点也纷纷开始选拔保送生和自主招生名额,辛锐去开水间打水的时候,就听见有个女孩子大声地抱怨,“她怎么这样啊,都是复读生了,还好意思跟咱们抢名额?”
剑拔弩张,诡异的气氛笼罩着高三年级。
文科方面,北京大学自主招生的学校推荐名额只有一个,当然,武文陆停顿了一下,大家也可以通过网络自荐。
可是谁都知道,只有学校推荐名额是可以直接进入笔试的。自主招生名额20分的加分有多么诱人,没有人不动心。
在很多家长的要求下,最终的评判标准非常均衡——平时成绩加总占60%比重,也就意味着单纯倚重竞赛却严重偏科的理科生也许不一定能拿到这两所学校的保送资格。剩下的40%,则是11月24日举行的那场资格考试的成绩比重。除此之外,学科竞赛的省级以上奖项、省市三好学生和优秀干部奖励也各有加分资格。
平时成绩加总也包括高一时候的理科成绩在内,这样算下来,凌翔茜、余周周和辛锐的分数咬得非常紧。
这场资格考试,有着决定性的作用。
辛锐拄着下巴,冷眼看着凌翔茜极力掩饰着的,眼里的火热。
凌翔茜已经连续三次月考失常了。虽然底子厚实,但是状态不好是公认的。
余周周仍然不温不火地坐在第二名的位置上,就和初中时候一样。自从辛锐开始站在某种高度上“可怜”余周周之后,就感觉到自己不再害怕她。
她,她们,统统不过如此。
辛锐微笑。
就在这一刻,凌翔茜突然回过头,和辛锐目光相接。
辛锐从那目光中读出了末路穷途的鄙视。
你凭什么?她突然直起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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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考老师举起卷子,示意密封完好,然后开始从第一排分发答题卡。
考场上的安静都略微不同于以往。
监考老师有点犯困,巡考的副校长总在这个楼层晃来晃去,她也不能像以前一样看报纸。振华文科最好的一批学生,其实根本没有监考的必要。
只是这一次,她发现靠墙那排第三桌的女生一直在偷看她前面女生的桌洞,拧着眉头,好像发现了什么的样子。
抬起眼,跟自己对视了一下,连忙又低下头去。
监考老师疑惑地板起脸,走过去,先走到在第三桌的女生附近看了看,桌面干干净净的,卷子也答得很快。
然后踱步到第二桌,和第三桌一样,没什么特别的。
只是这个漂亮的女孩子好像格外紧张。自己站在她身边,她就一直在写错字。
监考老师正要转身回讲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低头往桌洞看了一眼。
“……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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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翔茜走出教室的时候,曾经余周周心里的那抹“人面桃花”已经煞成了惨白。
她经过余周周的桌子,考场里没有窃窃私语声,所有人只是抬头看着她。
凌翔茜嘴唇颤抖着,她只瞥了余周周一眼,轻轻地说:“我没有,不是我。”
“你们都接着答卷!”李主任站在门口,目光复杂地盯着凌翔茜,“你先去我办公室。”
监考老师一副自己劳苦功高的样子,也不再犯困,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们。
余周周心如乱麻,凌翔茜最后的眼神,让她生出彻骨的寒意。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回头看了一眼辛锐。
辛锐似乎也感知到了她的目光。她们隔着凌翔茜此刻空荡荡的座位,无言地对视。
余周周已经很久没有和辛锐说过话。那种隔膜说不清道不明,其实从初三的末尾直到现在,一直就没有消弭。
辛锐的眼睛里,好像已经没有辛美香的位置。那个为了打抱不平而偷偷在徐志强凳子上洒了一大把图钉的女孩子,这一次却在凌翔茜背后插了一把刀。
尽管她的眼神何其无辜。
“那个同学!考试时候怎么随便回头?都没吸取教训吗?”
余周周转过头,感觉到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眼前的黑板,黑板上方的红字校训,前方的讲台,侧面明亮的窗,窗外的云……和全天下所有的教室一样,又好像和自己小学时候第一步踏入的那个教室也没什么不同。
学校是不老的怪物。
可是这里坐着的这群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凌翔茜突然感到了一种倦怠。恐惧和惊慌如潮水般漫过她,又退下去,最后剩下的,就是倦怠。
她没想到,自己的妈妈竟然会在校长室扇了她一巴掌之后晕倒。
简直像是电视剧看多了。
武文陆的表情,是不是叫做“我早就料到了”?
这样一群不相干的人,明明对她毫无了解,竟然能把自己“作弊”动机和心理过程都分析得丝丝入扣。从很早前开始,早恋,得失心过重,骄傲,眼里无人,懒散,同学关系紧张,连续多次考试失常,对自主招生名额的态度出现偏差,走了歧路……
凌翔茜偏坐在沙发上,拒绝站起来认错。
自始至终,她只说过一句话。
“我没有。不是我。”
这是她最后的骄傲。
甚至在她妈妈倒地,墨镜摔在一边,露出仍然在颤抖的眼角的时候,她也没有站起来。
任凭他们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她这个不孝的女儿。
她不会弯腰低头,绝不。
“保送资格肯定取消,这没商量!”副校长也知道凌翔茜父亲的身份,他努力地在坚持原则,“这件事情,虽然说大则大说小则小,但是……”
凌翔茜忽然站起身,拎着书包和外套,径直走到门口。
“你可以取消我资格,可以勒令我退学,我不在乎。”
她眼含热泪,死盯着武文陆,“可是我没做过的事情,杀了我我都不会认。”
凌翔茜头也不回地踏出办公室。
一阵巨大的疲惫和绝望卷土重来,彻底将她吞没。
泯然众人间的幸福
ˇ泯然众人间的幸福ˇ 考试结束铃打响的时候,余周周“腾”地站起身。辛锐有那么一秒钟觉得余周周要冲上来撕了她——她从来没见过余周周那样愤怒。
不,也许见过的。只是那时候她只顾着蜷缩成一团,不敢抬头,只能听到徐志强的辱骂声,还有余周周愤慨的指责声。
温淼说过,余周周是打不死的星矢。她的心里,永远有一个雅典娜。某一刻,辛锐就是她的雅典娜。
可是此刻,余周周只是无限悲凉地看着她。
“我知道是你。我知道肯定是你。”
辛锐本能地想要辩解,辩解这种行为从来都无关事实真相,只是自我保护。
可是余周周没有听,也没有说。仿佛是懒得看见她一样,拎起书包奔出了门。
这只是第一门,资格考试还远远没有结束。
可是这个考场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辛锐的心重重地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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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杨?”
“……周周?”林杨的声音透着一股惊讶,还有自己都没发觉的喜悦。
他握紧了电话,挠挠头,“那个,语文题有点难啊,出的都是什么犄角旮旯的破题……”
明明早就告诉自己,既然她拒绝,那么就再也不要理她,再也不要。
而且,这可不是欲擒故纵,绝对不是。他在心里面告诉自己。
“别废话,”余周周的声音中透着焦急,却还有几分让林杨熟悉又陌生的斗志与魄力,“凌翔茜出事了。你在哪个考场?我现在过去找你!”
林杨茫然地听着余周周简略的描述,挂下电话之后,立即拨通了凌翔茜的电话。
关机。
他有些慌了神,蒋川的电话也关机,应该是刚考完试还没来得及开机。
“考得怎么样?语文题有点难。”楚天阔早就在之后的几次考试中重新夺回了第一名,面对林杨的时候依旧大度淡定,笑得很随和。
林杨不知道应该如何对楚天阔开口。凌翔茜似乎后来和楚天阔毫无联系,他顾及着凌翔茜的面子,从来没有打听。
终于还是说了:“余周周告诉我,凌翔茜被冤枉作弊,从考场上离开了。”
楚天阔歪头,“什么?冤枉?”
正说着,余周周已经爬上了楼,跑了过来。
“我刚才给我们班主任打电话了,他说处分还没有商量出来,凌翔茜就拎着书包出校门了。”
“……不会出什么事情吧?”林杨有些慌。他一直都知道凌翔茜的脾气,尽管长大之后懂得装得乖巧些,可是根本上,还是和小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余周周摇头,“我不知道,我的预感很不好。”
林杨几乎是当机立断,“走,我收拾一下东西,我们一起出去找找她。”
楚天阔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在林杨抓起书包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惊呆了,第一次直白地说出感受,“你疯了?你难道不考试了吗?”
林杨笑笑,“那个,楚天阔,你好好加油。”
余周周意味深长地看看他,抓起林杨的手腕把他拖走。
楚天阔靠在门上,觉得无法理解。他呆愣了一会儿,才想起生物书还有几页没看完,于是回到座位上掏出课本,轻轻地翻开。
只是脑海中那两个人抓着书包弃考狂奔的样子久久不去。楚天阔一直都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他向来是知道轻重缓急的孩子,他知道什么才是正事。
只是那两个背影一直踩着他的生物书的页面,留下一串让他迷惑心慌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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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翔茜走出办公室的时候,突然感到了一种荒谬的自由。
她在路上看到了陈景飒。对方仍然在用高八度的嗓音抱怨着语文考题,看到凌翔茜,嘴角有一抹讥笑。
“考得怎么样啊,大小姐?”
凌翔茜忽然笑了,她看着陈景飒的眼睛,这个人的不友好断断续续折磨了她整整两年,此刻终于解脱。
“陈景飒,你能不能闭上嘴?我听见你那像是踩了猫尾巴的声音就头疼。”
她第一次感觉呼吸这样顺畅。
出了校门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随便踏上了一辆公交车,坐到终点,再坐上另一辆,再坐到终点……
从一个终点到另一个终点,她始终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呆滞地盯着窗外变换的景色。冬天的地上满是黑色残雪,灰色的城市有种脏兮兮的冷漠。
最后抬起头的时候,赫然发现站在郊外的音乐学院门口。
她记得,小时候,她、林杨和蒋川三个人几乎每年夏天都要来这里考级,学了两年之后是五级,然后第二年是六级,第三年八级,第五年林杨和自己冲击十级,蒋川仍然规规矩矩在考九级。
最后一年夏天的时候,音乐学院正在扩建,楼房外围露出大片的杂草丛,漫漫天地一望无尽,荒原让他们三个都忘记了呼吸。
是谁说的,音乐家总是要亲近自然才能领悟天籁的真谛。可是身后大厅里面那些因为考试而紧张焦躁的孩子们,像是量产的机器,流泻的音符里面没有一丝灵魂——他们毕竟真的不懂得他们演奏的究竟是什么。
凌翔茜已经找不到那篇荒原。当年荒原盖上了新的教学楼,然后新的教学楼又变成了旧的教学楼。那方恣意生长的天空,被分割成了细碎的一块块,她抬起头,看不到自己的小时候。
做个好孩子。考级的等级一定要是“优秀”,考试一定是第一名,饭局上小朋友们被拉出来唱歌,说场面话助兴,大人们纷纷在地下品评谁家的孩子最有大方、最乖巧、最像小大人,她一定要占至少一个“最”字。
但是,好像没有人记得,好孩子的好,其实是那颗心。
最最关键的时候,没有人说一句,我相信你没有作弊。
没有人相信。她很想知道她妈妈晕倒时候心碎的原因,到底是为她心痛,还是只是为自己的脸面无存而惊慌?
凌翔茜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是特别难过。她好像早就已经麻木了,只是站在楼群包围的广场中央吹着冷风,什么都没有想。
几分钟后,她走出校园,打车,坐到里面对司机说,“省政府幼儿园。”
窗外景色流转。然而省政府幼儿园还是以前的样子,破旧却亲切。凌翔茜想起那个负责热饭盒的老奶奶,想来应该早就去世了。那时候她们吃饭的时候总是要比赛谁吃得又快又干净,亮着见底的铝饭盒朝老师邀功,蒋川却总是吃得很慢,凌翔茜斥责他拖他们小组的后腿,蒋川却慢悠悠地说:“吃得太急,消化不好。”
还有秋千。大家总是因为秋千打架,可是一旦自己抢到了,那些小男孩却又都围上来争着要帮她推秋千。她会瞪起眼睛大声说:“我自己能荡到很高很高,用不着你们!”
那时候傍晚的天空看起来总是提子冰激凌的颜色。他们吃着娃娃头雪糕,咬着跳跳糖,说着以后会如何如何。
如何如何,最后统统变成了此刻的如是这般。
凌翔茜冻得不行,只好躲进附近的一家百货商场。一楼的化妆品专柜永远一片明快柔和的色彩。商场里面人很少,只有三五个女学生,穿着的白色校服上印着29中的字样,在附近转来转去,什么都不买,好像是和自己一样在取暖。
突然听见有个女生说,“詹燕飞詹燕飞快来看,这个链子跟你的那条像不像?”
凌翔茜惊讶地看过去,那个胖胖的面目平凡的女孩子,眉宇间依稀能看得出小时候的模样。她跑到那个女生身边,盯着施华洛世奇专柜里面闪耀的某款挂坠,好脾气地笑笑,“我的那个才20块钱,去黄龙玩的时候买的,假的,跟这个能比吗?”
“詹燕飞?”
詹燕飞转过脸,探询地看着她,“你……我们认识?”
凌翔茜摇摇头,“没,我认错人了。”
詹燕飞笑起来,脸上还是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她剪了短发,神态平和满足,被几个朋友拉走坐上扶梯慢慢朝着二楼上去了。她升到半空中的时候还疑惑地看了一眼凌翔茜,歪歪头,仍然有些像小时候在台上的那个故意装作很可爱的小燕子。
只是再也没有人叫她小燕子。
曾经,凌翔茜春风得意的时候,是怎样地嘲笑过学不会奥数的詹燕飞和余周周?又是怎样地对蒋川夸夸其谈,说她们以后的路会很艰辛,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这都是没有长远计划的女生,你看着吧,蒋川,这未来都是会泯然众人的……
余周周绕了一个弯路,回到了和她并肩的同一条起跑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