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假半个月。温淼每天晚上都会打来电话,每过两三天就跑来把课堂上面发的卷子带给余周周,附赠上自己整理好的标准答案。余周周知道温淼一直都懒懒散散,能做到这种地步,实在是很难为他。

“谢谢你。”她在电话里说。

“不用谢,不全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卷子是你同桌帮你整理的,标准答案有一半是我写的,一半是照抄辛美香的。”

余周周鼻子有点酸。她伸手抓抓头,一个礼拜没洗头了,头油的味道就让她发晕,何况头皮里面密密麻麻的水痘,尚未结痂,痒得让人抓狂。

“谢谢你们。”她轻声说。

“得了吧,少来这套,赶紧养好病回学校考试!一模马上就开始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上进了?”

“我自然不在乎,可是你在乎啊。”

余周周黯然,“好,我会尽快好起来的。”

“我一直都想说,你真是绝了,初三才开始发水痘,你青春期延迟啊?”

“这不是水痘!”余周周气极,口不择言,说完了自己都有些愣愣的,不是水痘是什么?

电话那边传来了温淼嚣张的大笑。

“对对对,不是水痘,不是水痘——你起了一身青春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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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一模的时候,余周周被隔离在收发室里面,三面都玻璃墙,她的卷子被老师专门送过来,打铃之后又专门收走,听英语听力的时候躲在考场外面费劲地跟着扬声器作答案,答题卡还涂串了一行。

最最高兴的其实是下课的时候,坐在玻璃匣子里面,隔着透明的窗子对外面站成一排的朋友傻笑喊话。因为脸上发了好多痘痘,她用围巾把自己完全包裹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温淼挑着眉毛摆出各种怪怪的表情逗她,满意地看着她的两只眼睛始终保持着弯成月牙的形状,心里有种喂养动物园熊猫幼崽的满足感。

仍然眼神冷漠表情丰富的马远奔,带着罕见笑容的辛美香,还有难得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现身的沈屾。

余周周笑着笑着就有眼泪盈满眼眶。

真的很想一辈子都不分开,永远把自己困在十五岁的冬天,顶着中考的压力并肩奋斗,却不知道,它永远都不会来临。

那样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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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周周病愈回到班级的时候,有一件事情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一模她只考了班级第二。

第一名是辛美香。

张敏对辛美香的大力表扬里面包含着对其他后进同学能够以她为榜样创造奇迹的希望,可是因为用词过当,反而让余周周的处境变得很尴尬。当你做了太多次第一名之后,它就不再是一种快乐和荣耀,而成为了一种枷锁,一旦你不再是第一名,你就什么都不是,哪怕这只是一次意外,别人也会用一种大势已去的眼神看着你……

温淼在她背后轻轻地戳,余周周回过头,笑得有些假。

“什么事?”

“你没事吧?”

“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我不是那么小家子气的人,我真心为辛美香高兴,这样的成绩是我在帮助她的时候所希望见到的,我有什么不高兴的?

辛美香一直安然坐在座位上,余周周一直害怕她过来安慰自己,那会很尴尬。然而当对方的确冷冷淡淡地如她所愿了之后,她却又有了一种莫名的失落。

余周周转过头去,伏在桌子上,突然感到很疲惫。水痘痊愈之后身体很虚弱,她动不动就会觉得累,当然,这次心里也很累。

温淼却还在她背后坚持不懈地戳,“我还没问完呢!”

“还有什么?”

“你下次能考第五吗?”

“什么?”

“第五。你不觉得我一直都考第六名是很神奇的吗?这比保持第一名难多了,考第一你只需要拼命地考高分就可以了,但是维持第五名需要技巧,多一分则第四,少一分则第六,这才是真正的实力!”

余周周终于笑了,“实力个P,你那就是命!”

温淼挑挑眉,“亏我对你这么好,把第五名让给你,还让你排在我前面……”

其实只是为了给她找面子吧,余周周心想,害怕她下一次考试压力太大,所以找了个第五名做借口,这样下次她要是考砸了,可以宣称自己是处心积虑想要考第五名结果人算不如天算……

余周周温柔地笑了,很认真地说,“温淼,谢谢你,你真好。”

温淼微微脸红,偏开脸,什么都没有说。

还有一件事是关于马远奔。马远奔逃课过多,张敏明确地告诉余周周帮忙记录马远奔逃课的数量,超过规定,勒令退学。

马远奔跟随徐志强他们跑到网吧去打星际争霸和反恐精英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学校的乐趣越来越少,从早自习开始排满数学语文英语物理化学的课程,无论以前是多么爱玩爱闹的学生,此时都开始埋头啃书本做卷子,马远奔哗众取宠的很多举动已经完全失去了观众。有时候,当大家都在埋头学习无人搭理他的表演的时候,余周周甚至在马远奔脸上看到了一丝惶恐。

余周周习惯了他不在学校,很多时候还会非常想念身边的这个捣蛋鬼。

“其实他没有继续读下去的必要了。”

余周周从自己的思绪中走出来,抬头看张敏,“恩?”

张敏叹口气,“这孩子倒真不是坏孩子,就是家里这情况啊……爷爷奶奶在小学门口摆摊供着他,爸妈离婚以后妈妈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现在他爸又检查出了喉癌晚期,你说这日子还过不过了。早点离开学校去做个工还能帮家里分担点。他在学校什么都不学,天天跟那些学生混在一起跑到网吧去,没完没了的练习册费用和补课费还照交,这笔开销早就应该省下来。”

余周周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最后一堂自习课,马远奔跑回教室。大冬天他只穿一件单薄的旧外套,冻得受不了,一回来就奔向暖气烤手,手里拎着的一袋子零食杂物远处看着很显眼……

“马远奔?”

“干吗?”他还是用怪怪的口音回答,走回到座位坐下,余周周隔着老远就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寒气。

“外面冷吗?”她不知道怎么开口询问,于是一直绕着圈闲聊。

“冷,今天真冷!”马远奔小心地把塑料袋塞进书桌里,不住地呵气搓手。

“又去网吧了?这又是给谁捎回来的零食啊?”余周周皱着眉头盯着他的桌洞。

“什么啊?!”马远奔忽然提高了嗓门,像个耍脾气的小孩子一样,“这是我妈妈带给我的!她大老远的回来一趟,早上到的,今天晚上就要走了。”

余周周愕然,“那你是去看你妈妈了吗?”

他点头,有点黯然,“舅舅说妈妈出去办事儿了,我没见到她,”看到余周周有些同情的神情他连忙又补充道,“但是这些都是她大老远带给我的,特意带给我的!”

余周周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严肃目光审视着塑料袋里面的东西:上好佳,汾皇雪梅,满地可……

大老远,就带了这些东西,也不见见自己的孩子?

马远奔毫无察觉,一整堂课都在万分爱惜地抚摸着妈妈给他带的格子围巾,薄薄的料子,边角还有些脱线抽丝,余周周不忍心看,于是把脸偏到另一边去,眼泪一滴滴流进语文练习册,一路打湿了古诗词穿越千年印成铅字的哀愁。

余周周没能把张敏交代她的事情完成,可是张敏还是照例找到马远奔谈了一场。校方会颁给他毕业证,于是他从现在开始就没有必要继续读书了。

马远奔将书桌清理得什么都不剩。以前积压的卷子都被他整理好交给了余周周。

“当做演算纸吧。”

余周周苦笑,“好贵的演算纸,这可都是你交了钱的。”

马远奔笑了,“交钱才能跟你当同桌啊!”

突然一股酸酸的感觉一路冲上鼻尖,余周周被呛得泪水盈盈,她低下头问,“要走了吗?”

马远奔明明已经把书包背在了肩上,突然又坐了下来。

“我想再上一堂课。”他笑笑。

语文课,大家齐声背诵《出师表》,余周周忽然想起世界杯的那一年,六班和隔壁五班的足球赛很应景地被称为“英格兰与巴西之战”,只是到底他们是实力派的巴西还是帅哥如云的英格兰,这种事关形象定位的问题让温淼在内的很多队员头痛——用他们的话来说,既有外形又有实力,那可真是悲剧。

当温淼用了一整节英语课排出了出战的阵型之后,得意地扬扬手里面的白纸,“完美,什么叫完美,这才叫完美!从战略到战术到……到画工,都无可挑剔!”

余周周笑了,“还差个标题。”

一直以不学无术著称的马远奔刚刚醒过来,睡眼惺忪地接上一句,“那就叫《出师表》吧。”

于是战术图名为《出师表》。

于是他们和诸葛亮一样输了个干净。

转眼已经又是一年。最后一年。

朗朗背书声中,马远奔眯着眼睛,像只没有脊梁的猫咪蜷缩在座位上,满足地打了个哈欠。

余周周记得马远奔说过,他喜欢上学。在外面打CS打到一半,总是会觉得心慌,想要回到教室。

好像这里是彼得潘的永无岛,可以不长大。

余周周他们毕业之后将要进入的是另一个学校,而马远奔却必须长大。

语文老师经过马远奔身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皱眉数落了他两句。

“一天到晚无所事事,闲的五脊六兽的,就你这副样子,啥也不是,以后能干点什么事业?”

马远奔这次没有生气,反倒笑了。

“啥也不是?那正好啊,我也可以当老师了!”

全班大笑,语文老师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这个即将离校的学生让她毫无办法。

这句无伤大雅的叛逆玩笑让余周周有些心酸地笑了。

一直致力于哗众取宠的马远奔,终于有了一次最为华丽的退场。

下课的时候,他拎起书包,朝余周周笑着摆摆手。

“好好考试,考振华!”他大声地把余周周从来没有提起过的目标喊了出来,“我觉得咱们学校只有你有这个本事。”

余周周满脸通红,“你临走还不希望我好过。”

马远奔正色道:“我说真的。”

我知道。余周周微笑。

“还有,你一定要记得我。”

“恩。”

“你会是很了不起的人,你要记得我,这样我就没白活。”

这种诡异的逻辑让余周周很想笑,然而眼泪却在眼圈里面转啊转。

马远奔点点头,远远地朝徐志强的座位望过去——他根本就不在,不知道又跑到哪个网吧去了。

温淼轻轻拍拍他说,“保重。”

他朝温淼和余周周分别咧嘴一笑,转过身,松松垮垮地消失在教室门口。

余周周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抬头竟然发现温淼的眼圈也有些发红。

“你跟马远奔的交情也这么好吗?”

温淼摇摇头,“我只是想到了五个月之后的我自己。”

兵荒马乱

ˇ兵荒马乱ˇ

张敏偷偷地塞给余周周两张皱皱巴巴的卷子。

“别告诉别人,这是被调走去教委出题的老师留下的密卷,很有可能数学题的出题风格跟这张卷子非常相似。你偷偷地去复印一份留下,千万别外传,明白吗?”

密卷,又是密卷。从五月末开始,各种各样的押题班就层出不穷,各个学校被抽调走去出题的老师们所留下的那些卷子教案都成了葵花宝典,大家都抱着宁可白做三千,绝不放过一套的心态在机械性地做着一套又一套的密卷。

张敏似乎看出了余周周的心思,“这份卷子不一样,你听我的没错。”

余周周大力点头,笑得非常狗腿。

“我现在就去复印,立刻马上。谢谢老师!”

然后回到班级,余周周轻轻地敲了敲温淼的桌子,“走,又是一套密卷。听说这次这个很靠谱。”

张敏千叮咛万嘱咐不可以告诉别人,余周周知道张敏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偏爱,可是她自己也有偏爱的人,比如温淼。

尽管温淼总是懒得做卷子,但每每余周周拉着他去复印各种版本的葵花宝典时,他还是很领情地跟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避开了辛美香。

辛美香在一模的惊鸿一瞥之后,就稳居班级第二名。余周周重新夺回了她的第一,却再也感觉不到一丝的快乐。背后有个人虎视眈眈,这感觉让人很不舒服。她从来没有对沈屾的位子产生这样的觊觎心,可是现在,有人在背后看她的目光,让她心底发寒。

第三次模拟之后,余周周去开水间打水路过辛美香的课桌,只是不经意地一瞥,辛美香却格外敏感地用胳膊肘盖住了自己正在做的数学卷子的题头。

这种类似保密的行为,是所有有过私心的好学生都不陌生的。余周周自己也格外懂得,然而当初,她倾囊相助,从未对辛美香有过一丝一毫的保留。

余周周步履匆匆,假装没有注意到辛美香这个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小动作,心里却很疼很疼。

竟然会变成这样。

从那之后,余周周通过各种途径得到的密卷也好辅导资料也好,就再也没有主动交给过辛美香。

受伤害了之后才想起来回过头看,辛美香从来不曾跟她和温淼交流过任何学习经验,没有分享过任何资料秘籍,她总是沉默地聆听,无论他们说的是对是错,都不评价,不纠正。

温淼一脸“我早就告诉过你”的表情,余周周不由得大叫:“你到底都告诉过我什么啊?云里雾里的,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意思?”

她蓦然想起五月初报志愿之前的那天晚上,那似乎是他们三个人最后一次在图书馆聚首。师大附中高中部的合同已经递到了三个人手上——在最关键的第二次模拟中,温淼似乎是知道师大附中会以这次成绩为准似的,考了全班第三,成功冲进了全市前一百名,得到了签合同的资格。

余周周敲了很长时间的桌面,深吸一口气,轻声说:“我不签。”

辛美香很沉默很沉默,什么都没有说。

而一直声称自己拿到合同必签无疑的温淼却一反常态,十分干脆地说,“我也不签。”

余周周惊异地张大眼,“你说什么?”

“我陪你考振华。”

脸上又绽开五个弯弯的月牙,眉眼和嘴角都含着惊喜,余周周丝毫没有注意到辛美香的沉默无言。

就是那天晚上,三个人一起走在暮春的晚风中,天上的月牙看起来格外像月亮船,又像是余周周笑得甜蜜的嘴巴,嘴角尖尖弯向上。

“辛美香,你有梦想吗?”

余周周记忆里,这是温淼第一次主动对辛美香讲话。

辛美香还没有开口,温淼就摆摆手,“考上振华不算梦想。”

“考上好大学也不算梦想。”

“赚很多钱也不算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