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淼话音未落,余周周已经转身大步跑了出去。
师大附中和师大紧挨着,在奔向车站的路上她经过了师大的正门。余周周放缓步伐,忽然想起某个阴天的早晨这里熙熙攘攘的家长和学生,还有他们眼中满满的期待。
那些参加奥数竞赛的人,现在都在哪里呢?当初的憧憬与志气满满,现在是否始终如一?
还在发呆中的余周周突然听到了一阵荒腔走板的二胡声。
心底仿佛有根弦被触动,余周周拐了个弯,毫不费力地在桥洞底下找到了和那年穿着同一套衣服戴着同一副墨镜的老乞丐。
“……你怎么还在这儿?”
而且琴拉得还是这么烂。余周周把后半句吞进肚子里。
老乞丐和以前一样低下头,从墨镜上方的空隙看她,额头上皱起深深的抬头纹。
端详了许久,突然笑起来,裂开的大嘴里面是金灿灿的黄牙。
“丫头,我记得你。”
余周周笑了。又是一个冬天了。当年那个因为奥数和前途问题而哭泣无门的小姑娘走失在时间的洪流里面。虽然现在看来,当时的那些担忧都如此幼稚,其实她并不是没有可能在师大附中入学——然而余周周知道,苛责自己是没有用的,回头看时无大事。
她忽然很想借着机器猫的时光机穿梭回去,不知道是不是还能遇到当初的自己——难道彼时彼刻的余周周要一直一直或在哭泣和绝望中?
“还想不想听我自己写的曲子?”
余周周摇摇头,“我没带钱。”
老乞丐撇撇嘴,“少糊弄我,舍不得花钱拉倒。咱那首曲子专门演给舍得花钱听曲儿的人。丫头片子不识货。”
余周周笑了,“除了以前我犯傻,你以为还有人能花五块钱听你那首破曲子啊?”
老乞丐神秘地笑了,“这你就不懂了吧?去年冬天,就有个小子出了50,站这儿一动不动二十分钟,就非要听你听的那首曲子。”
“什么?”余周周愕然。
“我哪知道他要听哪首啊,我手头这作品一筐一筐地都装不下,我这才华啊,横溢啊。他就站这儿给我形容了半天,”老乞丐学着那个男生的口气说,“‘就是当时给你钱让你拉琴的小姑娘,这么高,梳着马尾辫,穿着黑色大衣戴红色围巾’……”
说完,促狭地嘿嘿一笑,金灿灿的大黄牙晃花了余周周的眼睛。她突然觉得鼻子很酸,刚刚因为林杨的冷漠和刻薄而堵在胸口却被她刻意压制的那股委屈的情绪瞬间得到释放。
“我说了,你不乐意听,肯定有别人识货……”
老乞丐还在絮絮叨叨地炫耀着,抬起头,发现眼前的人行道上已经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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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周周急着回家,因为这个晚上很重要,她需要请假提前回家“准备一下”因为妈妈说,平安夜的晚上想让她见一位叔叔。
妈妈身边总是会有追求的叔叔,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被引荐给余周周,而他们也的确动不动就消失了。
小时候她也会问,XX叔叔怎么不打电话过来了?
妈妈总是摸摸她的头说,不见了就不见了啊,就当做是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所以今天的这个叔叔,一定不是会随随便便就不见的人。
妈妈重视的人,余周周会加倍重视。随着她渐渐长大,母女两个有时候也会在聊天的时候提到一些这方面的问题,其中也包括某些禁忌的往事。
所以余周周格外强烈地希望妈妈能够幸福。世界上有一种幸福,是余周周无法给予妈妈的,多么勤奋懂事也不能。
当她穿戴整齐拉着妈妈的手出现在旋转餐厅门口的时候不觉有些紧张。妈妈的手仍然柔软温暖,源源不断地传递给她力量。
“齐叔叔好。”她仰脸看着眼前高大的中年男人,笑得很甜美。
“周周好。”齐叔叔用大手轻轻拍她的头,好像她是一只小动物。
坐在餐桌前的齐叔叔皱着眉煞有介事地盯着菜单许久,突然爽朗地大笑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对余周周说,“周周,你和你妈妈点菜吧,叔叔吃什么都行。”
余周周有些诧异,身子前倾问道,“那叔叔你没有喜欢吃的东西吗?”
“有啊,”齐叔叔的笑容有些像黄日华版的郭靖大侠,“我喜欢吃你妈妈做的炸酱面。”
“没正经。”余周周的妈妈白了他一眼。
余周周愣了一下,头点的像捣蒜,“我也喜欢。叔叔你真有品位。”
齐叔叔和那些精致的叔叔不一样。他没有架子,也不讲派头,笑起来有点傻气,却有温暖的感觉。
就是温暖的感觉。像一个真正的父亲。
而且他喜欢看动画片,也喜欢武侠小说和侦探小说,更重要的是,他是工程师,数学学得特别好……
回到家的时候,妈妈还在放洗澡水,余周周蹭到浴室舔着脸笑,“齐叔叔挺可爱的。”
一个四十二岁的男人,被称为可爱,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一种夸奖。
“你下午逃课了吧?我一下班赶回来就看见你在家。”
“嘿嘿,”余周周坚决执行转移话题战术,“让齐叔叔陪我去买电脑好不好?”
妈妈叹口气,将淋浴喷头关上,哗哗的水声戛然而止。
“周周,你真的喜欢他吗?”
余周周抬眼,还没有卸妆的妈妈脸上几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仍然平滑无暇。只有周周知道面具下面浮肿的眼袋和眼角的细纹。在她像个女超人一样踩着十厘米高跟鞋穿梭在家和办公室之间的时候,余周周能做的只是不增加负担——所以她迫切地希望等到一个能够真正地为妈妈减轻负担的人。
谁都可以,只要他有挺直的脊梁,厚实的胸膛和温暖的笑容。
她知道妈妈不希望看到自己为了某种原因而假装迎合与大度,好像对妈妈再婚毫不介意的样子——然而她的确并不在意,甚至是非常非常期待。
“我喜欢他,只要你喜欢的人,我都喜欢。”余周周郑重地说。
妈妈怔住了,抬起手拨开余周周细碎的刘海,手指上的热水珠滚落下来滴在余周周细密的睫毛上,模糊了她的视线。
“周周,你不必……”
“我是有条件的,”余周周笑嘻嘻地打断妈妈伤感的情绪,“以后我找男朋友的时候,你也一定要抱着这种心态。”
上一秒钟还在抚摸脸颊的手转了个方向狠狠地掐了一把,余周周夸张地大叫一声后撤一步,妈妈笑着骂她,死丫头,是不是有目标了啊?在我这儿打预防针?
余周周干笑着摇头,佛云,不可说,不可说。
有句话的确不可说。来之不易的幸福,不敢说出来,怕被嫉妒的神仙再次夺走。
妈妈,你要幸福。
余周周笑嘻嘻的心里滑过一滴温热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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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等奖第三名。
物理老师带来这个消息的时候,全班都沸腾了。余周周第一个想到的却是,沈屾听到这个消息,会不会高兴一点?
那次公开课过去之后的第一次周六补课,余周周和沈屾仍然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几乎没有对话,如果有,也只是“借过,我出去”和“好”。然而对于余周周来说,沈屾已经不再神秘,也不再冷漠。这个女孩子心底翻腾的热切的梦想和余周周是一样的,也是十三中同学不愿意也不敢讲出来的那个名字。
虽然公开课的奖项只是一个集体奖项,然而余周周真心地希望这个成绩能让沈屾心里好过一点——某种程度上,它能够说明,十三中也不是那么差劲的学校,他们和师大附中的学生也并没有那么大的差距。
当然,只是某种程度的证明。包括温淼在内,所有人都在观摩师大附中英语课的时候深切体会到了差距,并不仅仅是成绩上的差距。那种自信大气的姿态,不单单成绩带来的。
公开课之后,温淼也莫名沉寂了一阵。
他看余周周的眼神总是怪怪的。余周周像往常一样回头跟他斗嘴,得到的总是百无聊赖的回应,久而久之,她也自觉地收敛了在这个人面前嬉皮笑脸的行为。
平安夜早晨的那个舞台带来的心理冲击,并不是那么容易度过的。
唯一没有变的只有辛美香和马远奔。
每当马远奔开始在自习课上制造稀奇古怪的噪音时,余周周总会狠狠地掐他,得到的是一句连哭带笑的“死三八”。同样让余周周心有余悸的就是马远奔的头皮屑,在灿烂的阳光下几乎能闪闪发光,可是这是她所不能挑剔的,因为说出来会伤人。有时候心情好,余周周也会给他唱粤语版的“恭喜你,你家发大水”,每每此时,马远奔总会笑得像母鸡要下蛋。当然,尽管每次发下来的卷子都会被他码得板板整整,健忘的余周周仍然会时不时把魔爪伸向他的书桌寻找空白卷子或者演算纸。课堂小测的时候,他会趴在桌子上,专门替她检查些简单的计算题。她安心地做后面的大题,他就按照步骤查看每一步的小数点。如果做的是语文卷子,他还会翻开书,指着余周周的古文填空说,“这个字写错了。”
偶尔,余周周也会在徐志强等人要求他跑腿的时候,轻声对他说,难道不可以硬气一次,对他们说“不去”?
每每这时,马远奔都会用看怪物的眼神看余周周。
“他们是我兄弟。”他郑重其事。
他们只是在耍你。然而余周周把这句话埋在心底。有些事情戳破了只能让对方更难过。
也许在马远奔乐颠颠地跑下楼去买零食或者香烟的时候,心里满溢的就是那种被需要的快乐,她没有权利夺走这种快乐,哪怕它其实只是一种错觉。
马远奔也常常会问余周周,为什么张敏总是骂他和辛美香,却从来不追究徐志强他们的不及格,大家不是都在拖班级的平均分吗?
余周周耸耸肩,“因为你不是无药可救。”
她相信,即使张敏再稀里糊涂,其实也一定能看的清楚,马远奔有一颗善良朴实的少年心。
只是辛美香脸上的淤青让余周周很担心。现在所有的课程里面只要从第一排往后“开火车”,老师和同学都会默认一般地绕开她。有一次坐在最后一排的她刚站起来,另一组第一排的女生已经起身开动了新的一列“火车”。辛美香站在原地,沉默地呆了一分钟,然后悄无声息地坐下了。
此后,她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至于脸上的淤青,几乎不必问就知道,是她妈妈的杰作。
“陈桉,有时候我想,其实对于辛美香来说,是不是没有被生出来比较幸福呢?”
余周周正伏在桌子上写日记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背后传来急促的尖叫和咒骂。
“我TM让你把书包交出来,你MB耳朵聋是不是?!”
你们这是何苦
ˇ你们这是何苦ˇ
余周周回头的瞬间,只看到徐志强骂骂咧咧地飞起一脚踢在墙角女生的胳膊上,而那个被踢了也不抬头,仍然执拗地缩在墙角紧紧搂住书包的女孩子,就是辛美香。
一群男生冲上去奋力拉住徐志强,嘴里不住地劝着,“消消气儿,你他妈有病啊,跟傻子一般见识,打坏了还得赔钱……”
余周周大惊失色,连忙追过去,绕过骂骂咧咧还在装模作样想要挣脱众人束缚的徐志强,蹲在辛美香身边急急地问,“疼不疼,有没有被踢坏?你倒是说话啊?”
余周周的手覆在辛美香肩头,感觉到的却是剧烈的颤抖。辛美香蜷缩得像一个蛹,以那个脏兮兮的深蓝色书包为中心,紧紧包裹,脸也深深地埋起来。
“你凭什么打人?”余周周气愤地满脸通红,几乎忘记了害怕,转过身朝着徐志强大声质问道。
“老子乐意!他妈的,贱人敢偷我女朋友的东西,我X你姥姥……”
徐志强的脏话让人忍不住想要捂住耳朵,余周周的怒火一直烧到胸口,她“呼”地站起身,刚想开口就被冲过来的温淼挡住了。
“别冲动,他们拦着徐志强呢,你赶紧把辛美香带出去,看看有没有踢坏!”
余周周用尽力气控制许久,才平息下来重新蹲下拍拍辛美香的头,“美香,美香,跟我去校医室,你能起来吗?”
辛美香仿佛被困在了一个魔咒里,只是颤抖,既不抬头也不应声。余周周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怀疑她真的已经聋哑了。
“美香,美香?”温淼也蹲下来,柔声唤着她的名字,“你能起来吗?”
辛美香这才微微抬起头,本来就小的眼睛因为哭肿了,干脆眯成了一条缝。她的嘴唇一刻不停地翕动着,可是余周周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于是只好跪下,把身体更凑近她,在周围嘈杂的环境里努力分辨她的声音。
凝神许久,余周周终于听到了,那不断重复的一句话。
我要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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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咱这算是逃课吗?”温淼打了个哈欠,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单独和余周周呆在一起,此刻倒也算得上是单独——身边的辛美香从一开始就可以算的上是背景色。
余周周没有回答。她和辛美香一样沉默。
她费了好大劲才把辛美香带出来,一路拉着她爬上学校主楼的天台——天台上的锁头一直都是虚挂着的,于是它成了余周周独自享有的秘密基地。
过了十分钟,温淼也追出来,打听到了来龙去脉。
下课的时候他们把辛美香赶了出去,让徐志强的女朋友坐在了辛美香的座位上闲聊。那个女生离开之后突然又返回来说自己的一本《当代歌坛》落在了座位上,然而徐志强在辛美香桌面上找了半天也没看到那本花花绿绿很显眼的杂志。
他坚称是辛美香偷走了之后放在了书包里面,于是一定要搜辛美香的书包。一直沉默着任他们欺负的辛美香这次一反常态地强硬和执拗,护住书包死活不让他搜,争执之下,愤而起身抱着书包往门外逃,被徐志强拽住后领狠狠地拖倒,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脑勺直接撞在了桌角。
余周周听到的那声尖叫,就是在她倒地的瞬间。
下一秒,辛美香就连滚带爬缩在墙角,任徐志强怎么踢她都不松开搂着书包的双手。
“美香,我们去医务室看看好不好?你身上有没有哪里疼?我们去检查一下有没有被撞坏,好吗?”
余周周曼声细语,辛美香却又像是中蛊了一般目光呆滞,沉浸在自己的仇恨里。
“喂,你能不能别总这样啊,你要是想捅了他现在就去拿刀,磨磨唧唧个什么劲儿啊!”温淼的耐心终于耗尽,余周周瞪了他好几眼,统统被他无视。
辛美香恍若未闻,只是低着头,偶尔嘴角会浮现一抹得意的笑容。
温淼惊讶地看着余周周,“她该不会是……疯了吧?”
余周周也愣了,想了许久,忽然笑了起来。
“你不会也疯了吧……”温淼后退了几步,“别告诉我这是传染病……”
余周周摇摇头,笑容愈加温柔,又有点悲伤的味道。
“温淼,如果你特别特别想做一件事情,却又因为能力太差做不了……你会怎么办?”
温淼挠挠头,什么都没说就低头看脚尖,不再大呼小叫。
他不想告诉余周周,在那场公开课结束后的晚上,睡觉前他躺在被窝里,把白天的各种场面重复了一遍,只是这一次,老神在在的罗密欧同学的角色变成了自己,关于地平线的每一句话都被他闭着眼睛在脑海中重复了一遍,甚至自己都没意识到脸上的表情也随着脑海中翻腾的幻想而格外生动到位。
当我们无能为力的时候,我们就做白日梦。
只是有些人的白日梦一辈子都不会醒来。
余周周叹气:“我想,辛美香现在正在想象着自己把徐志强踩在脚下的场面吧。”
温淼沉默着,没有应和。
余周周坐到辛美香身边,轻轻搂着她的肩膀。寒风凛冽,余周周感觉自己的脸颊已经被风吹得失去知觉了。
三天后就是期末考试了,又一个学期要结束了。
自己好像也曾经在睡觉前幻想着自己考上了振华之后耀武扬威地回到师大附小去“探望”于老师,对方的种种反应——虚伪地假笑着说“我早就知道你能有出息”,或者尴尬地承认自己当初目光短浅,或者对于贬低的行为悔不当初……无论是哪一种,她都想好了对策。几乎也需要不考虑真正考上振华的难度有多大,在白日梦里面,她是女王,轻轻松松过瘾就好,然后带着满足的笑容沉入梦乡。
醒来的时候,窗外是残酷的现实和懒洋洋的晨光。多么高贵的女王,也都不得不爬起来上早自习。
他们三个不知道站了多久。就在温淼已经变成了冰雕的时候,辛美香忽然开口,轻声问。
“你们,从小就是好学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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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桉,你知道吗,在辛美香跟着医务室老师去检查肩膀是不是脱臼的时候,我和温淼还是偷偷翻了她的书包。”
“那本杂志,的确在她的书包里。”
“温淼很惊讶,可是我一直都知道,辛美香有偷书的习惯。只是偷书。当初那本《十七岁不哭》就是她从租书屋偷来的。她并没有很多钱用来租书,确切地说,是交不起押金。她的许多漫画书和小说都是顺手牵羊的——但是看完了之后她会还回去的,呃,前提是那本书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