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周周低下头,陈桉肃穆的侧脸让她很羞愧,于是更加不敢抬头让他发现自己忽然干涸的双眼。

“哭不出来就别硬往外挤眼泪了。”

说来好笑,这句温柔的话让余周周一刹那眼泪开闸——并不是对谷爷爷的缅怀,余周周纯粹是急哭了。

“谷爷爷总是能明白你的小心思,所以他会体谅你的。”

陈桉真的很会诱导别人哭——余周周听到这句煽情的话之后,眼泪汪汪无限感激地看看他,又看看躺在病床上的陌生人。

葬礼举行时,少年宫给足了谷爷爷面子,拥挤的花圈海洋,还有被组织来参加葬礼的、足以证明“桃李满天下”的熙熙攘攘的学生……余周周依偎在陈桉身边,紧紧地搂着他的胳膊,低着头,生怕别人发现她没有哭。

余周周发现自己的身体里面总是会有某种功能暂时失灵,但是它们都会在某个不经意地瞬间回到家来重新工作。又一个周日的早晨,当余周周早早来到乐团空旷的排练室,放下书包踱步站到早已经冰凉冰凉的暖气前的时候,忽然有一种时空错乱的违和感。

她伸出手,雪白的手背,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放在暖气上,感受不到一丝热气。

突然背后传来开门的嘎吱嘎吱声,余周周猛地回过头,无形中有一双大手狠狠地攥住了她的心脏。

办公室的门缓缓打开,余周周紧张地提了一口气,瞪大了眼睛盯着门口透出的一丝微光。

“我跟你说,孩子放到我这儿,你就让嫂子放心好了,咱们这关系你还客气啥……”

新团长腆着肚子推门走出来,一边往大厅门口走,一边高声地打着手机。

粗声粗气的话音远去,排练场大门咣当一声被狠狠带上,余周周愣愣地盯着办公室那扇仍然在吱吱呀呀的木门,突然感觉下巴上凉凉的。

她伸手一抹,是眼泪。

终于,哭出来了吗?

再没有人会用宠爱的目光,背着手笑眯眯地问她,“周周啊,上个星期是不是又没好好练琴?”

再没有人会站到她身边和她一起在暖气上烤手,佝偻着背望着窗上的冰花叹气。

再也没有也许。

那个出远门的人,再也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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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已经打了第四遍松香了,琴弓不会太涩吗?”

余周周歪头问身边的女孩子,她从一个小时前就在不停地折腾着自己的小提琴——跟钢琴对了五六遍A弦,拉几个和弦之后就神经质地用干布将从琴弓上飘落到琴身上的松香擦拭掉,然后立即掏出长方形的小盒子,用力地将琴弓上有些泛黄的马尾在上面来回摩擦。

女孩子也侧过脸不自然地一笑,指着余周周大提琴下面的支架,轻声问,“你不怕一会儿考试的时候,你的音阶还没演奏完,支棍儿就突然松动了,一下子缩回去了,然后……”

余周周也脸色一变,“你就不能想点好事儿?”

女孩子哭丧着脸,“我倒是想,可是想不出来好事儿啊。”

“难道你是第一次考级?”余周周一边说着,一边还是俯下身把自己的提琴支棍狠狠地拧了好几下,确认拧紧了才抬起头——紧张果然是会传染的。

“我才不是呢,你见过谁第一次就考十级?我,我就是……”女孩子咽了一口唾沫,“我今年准备考S市的音乐附中,今天里面的三个考官中间有一个就是S中负责今年招生的老师,我其实已经跟他拜过师了,不过我妈一直在跟我说,那都是拿钱堆出来的基础,她还是希望我能给人家留个好印象,来考试之前已经唠叨一路了,让我这次一定要好好发挥,我能不紧张吗?!”

余周周忽然来了兴趣,“你说……拜师?为什么?你没有老师吗?”

女孩子看样子比余周周大了一两岁,她站起身,有些故作成熟地翻了个白眼,点了一下余周周的脑门,“一看你就什么都不懂。你以为考附中只需要拉琴水平高就可以了?笨。你得疏通好多关系,当初我妈一边帮我跑关系一边骂我不争气,我烦都烦死了。”

余周周坐直了身子,笑得很谄媚,装出一副天真懵懂的样子问,“姐姐,你说的关系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负责招生的人啊,好多好多,而且你必须在考试前和附中的老师取得联系,里面没人,那根本就不行。”

女孩子说得眉飞色舞,语气稚嫩,然而神态已经有些成人的模样。

余周周弯下腰,捧着脸,笑得眯眯眼,“那如果你的确水平很高呢?还需要这样吗?”

女孩子再次狠狠地敲了一下余周周的头,“说你笨你立刻就犯傻。你以为我是为了考上才找关系?我不是为了考上,我是为了不被其他有关系的人挤下去!我妈说了,这叫自卫!”

前方不远处的白色木门开了,上一个考核完毕的孩子拎着小提琴走出来,女孩子停顿了一下,复又安分地坐下,拿起松香继续虐待着她的琴弓。

白木门旁变得暗色铁门也开了,一个考核完毕的男孩抱着大提琴走出来,余周周也不再笑,俯下身狠狠地拧着支棍。

“对了,你说的这种……自卫,”余周周低头小声问了最关键的问题,“要花多少钱?”

女孩子大咧咧地笑了,“你说送礼啊?”

余周周压低头,轻轻地笑了,“嗯。”

“切,我们都不送礼了,我们直接去上课,到招生老师那里去上课,一堂课四十五分钟,三百块钱,我前期光‘上课’就花了三万多了。”

“这只是前期?”

“要花的钱不仅仅是在这上面。以后我要是真得去了S市,我妈还得跟我一起去,那时候花销就更大啦。”

“那你为什么要……为什么要考附中呢?你很喜欢小提琴吗?”

女孩子脸上终于不再有那种年龄带来的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了。

她并没有急着回答余周周的问题,只是放下手里的琴弓和松香,捧着脸呆望着窗外。

“我当然……早就知道我不是莫扎特。”

她轻轻地说,恍然一笑。

左边

ˇ左边ˇ

余周周低头的时候发现左脚的白色雪靴上印着一个大脚印。

应该是在车上的时候被那个抱小孩的阿姨踩到的。她叹了口气,朝师大门口的人山人海走过去。

又是这样的十一月,铅灰色的天空又开始一年一度的压抑。余周周低头看看表,才七点二十五,她以为自己会到的很早,然而在上班高峰的公交车里面挤了四十多分钟之后,竟然看到了更多比她到得还早的人。

全市“新苗杯”数学奥林匹克竞赛,据说,获得一等奖的孩子很有可能被各个重点初中争抢。余周周在学校的奥数班里面挣扎了半年多,仍然学得稀里糊涂。她勉力支撑着自己,记笔记,揣摩,做那本教材上面的例题习题,奈何习题答案都只有结果没有计算过程和思路,她弄不懂的东西无论如何也无法弄懂。余玲玲正在学校的高三集中营寄宿,余婷婷不学奥数,余乔忙着围捕母老虎,她孤立无援。

她可以去问奥数班的老师,可是她不好意思。余周周第一次体会到班级里面那些所谓的“差生”的心情——当老师眉飞色舞地聆听一群天才发表高见的时候,余周周抱着那本奥数书站在一边,低头看看自己用红笔在题号上画了一串圈圈的那些问题,一个比一个看起来更粗鄙。

于是低下头,灰溜溜地离开。

当然,她也可以去问林杨。只是,那天之后,林杨再也没有去过学校的简陋奥数班。

也许是因为学校的奥数班实在水准不佳。

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

以前她总是能遇见林杨,后来她总是遇不见林杨。

余周周从那一刻开始朦朦胧胧地猜测,是不是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巧合与缘分,一切的一切都是人为。

七点四十,当余周周在门外站了一刻钟开始觉得手指冰凉的时候,大铁门打开了,人群一拥而入,里面操场上靠近教学楼一侧的地方站着一排老师,每个人手中的举着一个大牌子,写着考场号,大家纷纷按照准考证上面的号码寻找自己的考场去排队。

余周周站到了14考场的队尾,抬起头,发现前方有个女孩子的帽子看起来有些熟悉。

等大家排队进入考场教室,依据桌子左上角贴着的白色纸条上面的考号寻找位置的时候,余周周才发现这个女孩子果然是个熟人。

凌翔茜,就坐在自己左边的那一桌上。

余周周竭力保持面色如常,可是从左边传来的一丝一毫的响动都能牵制她的神经。凌翔茜轻哼一声,凌翔茜趴在桌子上打哈欠,凌翔茜拎起自己的准考证抛着玩,凌翔茜托腮斜眼看她,凌翔茜在笑她,凌翔茜……

余周周原以为自己能够像动画片中演绎的一样,很大气很热血地偏过头对她说,你看什么看,我一定会打败你,觉悟吧!

然而这不是篮球场,也不是魔界山,十分钟后发到手里面的是奥数卷子,奥数,是奥数。

她没底气,只能伪装视而不见。余周周第一次知道,主角不是演出来的,旁观者知道他们终究会爆发终究会胜利,他们不死,他们不败。可是生活中,没有人会拍拍她的头,告诉她,小姑娘,放心吧,你是主角,尽管说大话吧,反正最后赢的一定是你。

世界上还有一种角色叫炮灰,她们资质平庸,她们努力非凡,她们永远被用来启发和激励主角,制造和开解误会,最后还要替主角挡子弹——只有幸运的人才能死在主角怀里,得到两滴眼泪。

那时候她尚且不能想明白这些困惑的事情,但是那个铅灰色的早晨,沉闷阴暗的教室里,来自左边的窸窸窣窣的各种声响,像针刺一般刻进了她的记忆里,每每回忆起来,都会觉得沉重难耐。

监考老师举高牛皮纸袋,表示封条完好,然后当中开封,发卷子。

余周周接过前排同学传来的卷子,从笔袋中取出一支维尼熊的圆珠笔,在左侧小心地写上考号和姓名学校,然后开始正视那张卷子。

20道填空,六道大题。

第一道题是倍差问题,算了两分钟,解决。

然后很谨慎地检查了一遍,没问题。

第二道题是植树问题,很顺利。

余周周开始有点兴奋了。她满怀希望地解决了填空题的前六道,第七道题有些困难,在题号上画了个圈,暂且放下,然后继续看第八题,恩,勉强蒙出了一个答案,代入原题,好像挺靠谱,不错,继续看第九题。

二十分钟后,余周周很尴尬。

一开始是把没做出来的题号画圈——后来,她放弃了画圈——因为整张卷子上,不画圈的只有七道题。

余周周尝试了很久,终于还是伏在桌子上默默地听着手腕表针滴滴答答的声音。

她真的努力了,一边练琴考级,同时奥数班从不缺课,虽然做题的时候有些胆怯和不求甚解,每次都像是撞大运,但是半年时间,在一片迷茫中半路出家,和一群从小就参加奥数训练脑子又聪明的孩子们竞争,她真的觉得很艰难。

其实她知道,是她太渴求,又太胆怯。太希冀,又太在乎。

然而余周周还是坐起身——并不是想要再接再厉继续寻找思路。她只是倔强地握着笔,在演算纸上徒劳地写着半截半截无意义的算式。

因为左边的女孩子做题做的很顺畅,演算纸哗啦啦地翻页,清脆的声音像是一首残忍而快乐的歌。

当凌翔茜做完了卷子,伸了一个懒腰,然后侧过脸看余周周,嘴角有一丝含义不明的笑。

余周周尽量用演算纸覆盖自己的卷子——六道大题的空白,无论如何实在太刺目。

3X7=21

考试结束的铃声打响的时候,余周周才发现,自己的演算纸上,排列了无数条这样的两位数加减法。

3X7=21

世界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豁出去拼命还能成功的事情,或许只存在于动画片中。

她把卷子递到老师手里,低下头,假装没有看到凌翔茜笑嘻嘻的目光,认真地把圆珠笔放进铅笔盒里,小心翼翼,表情虔诚,仿佛手里拿的是传位玉玺。

这个年纪的小小虚荣,往往挂着一张自尊的脸孔。

余周周走出教室之后跑到女厕所去了。她并不想上厕所,只是希望借用时间差把凌翔茜的背影涂抹掉。

可是随着稀稀拉拉的人流走出大门的时候,一眼就望见了大门左边停着的三辆车,几个大人围着四个小孩儿,在那里彼此寒暄不知道说着什么。

余周周低下头,追赶绿灯跑过不宽的马路,然后站到对面的天桥下一个戴着墨镜拉二胡的瞎眼睛的卖艺老头身边,假装听得很认真,实际上眼睛却控制不住地瞄向对面不远处的那几家人。

林杨的妈妈摸着他的脑袋,笑眯眯地和对面的两个家长说着什么话,蒋川正低头踢林杨的屁股,林杨则转过身回踢蒋川,凌翔茜站在一边笑,而周沈然则对着正蹲下身嘱咐他什么话的妈妈摆出一脸不耐烦的表情。

灰败的背景色衬托下,这群人和背后三辆黑色的轿车围成了一个强大的结界,带着十足的压迫感。

余周周愣愣地看了好半天,心里面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

“丫头,你也没好好听我拉琴啊。”

余周周吓了一跳,那个老头低下头,透过墨镜上方的空隙朝她翻了个白眼,沙哑的嗓音在空旷的桥洞下久久回荡。

余周周驴唇不对马嘴地回了一句,“你不是瞎子啊。”

老头被气得又翻了好几个白眼,“我说我是瞎子了吗?”

余周周想起阿炳,刚想回一句“只有瞎子才会拉二胡”,突然觉得自己很白痴,于是嘿嘿笑着挠了挠后脑勺,伸手从裤兜里面掏出了五角钱硬币,弯下身轻轻放进老头面前脏兮兮的茶缸里面。

转过身再去看站在校门口的那群人,发现他们竟然齐刷刷地看着自己的方向——肯定是被刚才老头子的那声大吼给招来的。

她一下子木了,好像被踩住了尾巴的小狐狸,整个人僵在那里,不知道应该对上谁的眼神,那七八个人组成了一个整体,却只能让余周周目光涣散。

就在这一刻,背后二胡声大作,好像给这尴尬的一幕谱上了荒唐的背景音乐。余周周被惊醒,回过头,老头子又仓促地停下了,尾音戛然而止,憋得人难受。

“爷爷,你……”

“这就是五毛钱的份儿,你再多给点,我就接着拉琴。”

余周周知道这只是卖艺老头在开玩笑,甚至很有可能对方是在故意给自己解围,可是她还是郑重地掏出了五元钱,再次弯腰放进茶缸里面。

“五块钱够不够?”

老头子咧嘴一笑,二话不说重新拉开架势演奏。荒腔走板的演绎,在空荡荡的桥洞下伴随着冷冽的寒风一起飘到远方。余周周站在原地,盯着随二胡琴弦飘落的阵阵雪白松香,心情渐渐平静下来,甚至有种比琴声还荒谬的旋律在心间回荡。

一曲终了,老头抬起眼,摘下墨镜,露出大眼袋。

“这曲子是我自己谱的,好听不?”

余周周面无表情,“你想听实话吗?”

老头子再次翻白眼,余周周转过身,校门口此时已经空空荡荡,她刚好看见最后一辆给轿车在路口转弯留下的半个车屁股,还有一串黑烟。

她朝卖艺老头笑笑,说,“谢谢爷爷。”

然后戴好帽子,重新走入铅灰色的阴沉天空下。

倦鸟不知还

ˇ倦鸟不知还ˇ

余周周后来总是会不经意间哼出那首二胡曲,的确很难听,可是仿佛缠绕进记忆中一样,拽都拽不出来,只留下一个线头,让她回忆起那个难堪的中午。

十二月刚刚开始的一个上午,突然下起了一场极大的雪。体育课,老师法外开恩说不再跑步,改成自由活动课。余周周穿得很厚,费了好大劲才独自翻上了单杠,小心翼翼地坐好,看着操场上跑来跑去的同学们。

“周周,下来打雪仗啊!”单洁洁跑过来,举着雪球朝她张牙舞爪地喊。

余周周摇摇头。

单洁洁看了看她,嘟囔了两句就跑远了。她并不能理解余周周最近到底为什么这样沉默。

这个世界上,朋友很少,玩伴很多,只要喊上一嗓子,就能会有许多人举着雪球陪伴奔跑。

余周周看到不远处许迪他们几个男孩正在一本正经地对着雪人,旁边放着铁锹和水桶,堆出一点,就在上面淋上些水,让它冻得更结实。

雪人初具规模之后,大家都不再打雪仗,纷纷围绕到雪人附近。许迪他们更加得意起来,但是却故意板着脸,煞有介事地指挥着围观的女同学们,“躲开,都躲开点,碰倒了的话,小心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余周周呵出一口白气,都没发现自己的笑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和这些同龄的小伙伴有了些微妙的区别。

她喜欢坐在高处,带着一种那个年纪自以为是的清高和疏离来俯视所有快乐的小孩子。尽管许多年后的彼时,回忆起这种姿态,会觉得好笑,然而此刻,她却是真心地感到一种寂寞,一种在从前因为光环照耀而遁形,却又因为重归低谷而滋生攀援的寂寞。

跌落是为了攀爬,又或者攀爬只是为了跌落。

余周周抬头看天,有太多的事情她想不明白,却又不再像小时候一样单纯热血地幻想着,只要我努力,总有一天重新爬到最高处——因为她已经开始有些怀疑这种套路的意义所在。

星矢被打倒,又站起来,又被打倒,再站起来。

星矢的存在,到底是为了被打倒还是站起来?或者,他还有更多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