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咱讲点有意思的吧,难一点的,或者新一点的类型题,这些在农大顾老师的班里都讲过好几百遍了。”

余周周竖起耳朵:说话的人是林杨。

那个顾老师的奥数班,以前单洁洁曾经对余周周提起过,能容纳三百多个人的大教室,完全按照每个月的考试成绩排座位,而且尽管如此,托人找关系求爷爷告奶奶地想要把孩子送进去的人,多得数不过来。

老师有点尴尬地笑,“这些题你们几个都会了,不代表别的同学也会啊,老师不能只教你们,也得照顾大多数同学啊。”

林杨的声音带着笑,“不是吧,就这么简单的题,谁不会做啊?”

谁不会做谁是白痴。余周周听懂了其中的意味,低下头,随手在白纸上画了一个小人,旁边写上林杨二字,然后狠狠地用自动铅笔在他脑袋上扎了两下。

“你不信?好,咱们就看看。”老师这句话让余周周心里一凉,她还来不及收起自动铅,就看见老师低头盯着手里的名单带着惊喜的声音说,“哟,鼎鼎大名的余周周也来上课了?来来,上黑板做题!”

余周周觉得时间都停止了,她站起身的时候,椅子腿儿和水泥地面摩擦的声音悠长刺耳,仿佛永远不会停止。

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讲台。余周周记不清自己曾经多少次站在舞台上,面对几千名观众她也不曾紧张过,然而此刻教室里面只有几十个人,她却觉得他们的眼睛亮的吓人,那种动物园看猴子的表情让她第一次想要逃开。

老师自顾自在黑板上写了两道题——余周周终于看到了两道完完整整的原题,不再是半截夭折,可是此刻她宁肯坐在角落里面看到所有题都被腰斩才好。

第一题:鸡兔同笼,共有头100个,足316只,那么鸡有多少只,兔有多少只?

余周周茫然,直接查不就得了吗,这样算不是纯属有病吗?

第二题:游泳池有甲、乙、丙三个注水管。如果单开甲管需要20小时注满水池;甲、乙两管合开需要8小时注满水池;乙、丙两管合开需要6小时注满水池。那么,单开丙管需要多少小时注满水池?

余周周骇然,这绝对是有病,浪费水资源是可耻的。

她盯着黑板两分钟,在那份难捱的静默中,她突然懂得了什么叫做认命。

就是詹燕飞苦笑着说“如果天生就笨,我也没办法”的那种认命。

余周周摇头,“对不起,我不会。”

老师摆出一副“你看,我说的没错吧”的表情,而下面的同学则笑开了——许迪笑得尤其大声,夸张的前仰后合,有种“打土豪,分田地,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快感。

余周周却笑了,她歪头看向林杨的方向,对方正满脸通红地看着她,眼神满是惊慌,似乎在拼命地告诉她,我不是故意的。

余周周低头微笑,笑着笑着却忽然有点想哭。

于老师说的那些,也许不是危言耸听。她早就知道那个时代过去了,也早就知道,未知的前途在等着她,而她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才看到,周围人早就做好了起跑的姿势,只有她还傻站在这里,说,“对不起,我不会。”

林杨,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就像我也不是故意这么笨的。

世界上有什么是不变的?

ˇ世界上有什么是不变的?ˇ

下课时候教室里面乱糟糟的,余周周低头收拾桌子上面的铅笔盒和笔记本,并没有注意到另一边的林杨正急三火四地越过千山万水往教室右后方她所站的位置拼命地挤过来。

“周,周周!”林杨的红领巾都已经歪到了侧面,看起来有些滑稽。

余周周抬起头,朝他笑了笑,“什么事?”

看到余周周的笑容,林杨猛地刹车停在了原地。

又是这种笑容。

曾经有一次,他告诉过余周周,如果你难过或者生气,最好把它表现在脸上。

“我上次和爸爸妈妈去一个老中医家里做客,他说,喜怒形于色——那个,是这么说吧,我没说错吧?”林杨用询问的目光看了一眼余周周。

“是,喜怒形于色。”余周周点头。

“对,”得到肯定的林杨笑起来继续说,“他说喜怒形于色是对身体有好处的,你不能总压……压抑……对,压抑着情绪,对身体不好,恩……不能有效排毒。”老中医提到的很多词汇林杨完全无法理解,所以只能断章取义挑重点断断续续说出来。

余周周闻声,脸上又浮现出了一种林杨完全看不懂的笑容,她眯着眼睛打量着林杨,怀里抱着7班的纪律卫生评分记录,淡淡地说,“喜怒形于色是需要资本的。”

林杨愣愣地看着余周周转身离开的背影,她的马尾辫总是骄傲地微微摆动,就像当她说出这些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话的时候,那种不知名的,居高临下的疏离。

“周周,你变了。”

嘈杂的教室中,林杨带着满肚子的解释和歉意,最终开口说出的却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就像余周周常常说的那种话一样。余周周闻声不再笑,自顾自低头收拾书包。

有什么是不变的呢?近五年的分离,学校周边的小摊位都被市容市政大队收进了简易棚子里面,那家食品商店三易其主最终开成了家具城,甚至连省政府幼儿园都搬了家,原址动迁,准备盖成一个市民休闲广场……

原来的那条回家的路,早就已经回不到家。

有什么是不变的呢,林杨?喜怒形于色和拒不改变从不妥协,这都是需要资本的啊。

余周周背起小书包,朝林杨摆摆手从后门走了出去。

不出意外地听到凌翔茜的声音:“林杨你怎么在这儿啊,我和蒋川还想问你呢,下次你还来吗?这个班真没劲,讲的题都这么简单,不过也难怪,你看还有人一点儿都不会做啊……”

“你烦不烦?”林杨转身吼了凌翔茜一句,急急忙忙越过人群朝余周周离开的门口冲了过去。

凌翔茜脸上一阵儿红一阵儿白,身边的蒋川万年不变地吸了吸鼻子,突然笑起来。

“谁也别说谁,你们一个比一个笨。”

余周周躲开人流密集的主楼梯,绕了个道从侧楼梯下楼。隐约听见背后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她猜到是林杨,可是试了几次,嘴角都扯不上去。刚刚林杨喊她的时候做出的那个笑容,其实已经是极限了。

其实余周周是觉得很难堪的,所以此刻一点都不想见到林杨。站在讲台前众目睽睽之下做不出来数学题的窘迫,就好像把“笨”这个字刻在了脑门上。她从来没有怪过林杨,因为林杨说得没错。

余周周抬头望向窗外泛红的天空,已经七点多了,虽然现在接近夏天,太阳落得越来越晚,可是今天是阴天,所以外面已经很昏暗了。

她第一次觉得有种异样的沉重。第一次开始思考一种名为“未来”的东西。

她何尝不记得小时候听到的,大舅教训余乔哥哥的的话?

“你上不了好初中就考不上好高中,上不了好高中就考不上大学,上不了大学你就等着出去扫大街吧!就你这德性,连扫街都扫不干净,等着喝西北风吧!”

西北风会比东南风好喝吗?余周周想逗自己笑笑,结果发现这个笑话非常无聊。

那是一种指尖颤抖的,对未来的恐慌。

甚至开始毫无理智地埋怨自己,想当初,为什么没有早一点知道奥数的重要性,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开始认真学习数学,为什么……

往事不可追。余周周懊悔而无助地站在空无一人的楼梯间,盯着渺远的暗红色天空发呆。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几乎要脱口而出,“林杨你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行不行?”

回头,却看到一张陌生的脸。

“你妈嫁不出去了吧?是不是?”

“什么?”余周周大脑一片空白。

“我妈跟我说在学校里面装作不认识你,因为对我爸影响不好。不过那天我听我妈说了,人家都不敢娶你妈,你妈跟人家谈了半天,还是吹了,嫁不出去了!”

余周周手脚冰凉,她紧紧攥住书包带,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她记得,几年前妈妈曾经带她见过一个叔叔,三个人一起吃过饭,虽然她那时候还很懵懂,但是也隐约猜到叔叔在追求妈妈。周周一直觉得自己的妈妈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比动画片上所有的妈妈都美丽得多,这样仙女一样的妈妈,应该被一个好人娶回家。

那个叔叔待她们很好。

可是最近,的确很少出现了。

余周周从来没有问起过。每当妈妈问到她喜不喜欢那个叔叔,余周周都会用力点头——她记得听到过别的大人聊天,说起家长再婚,孩子的态度往往阻碍。余周周生怕自己成为那个阻碍,总是利用一切的机会来宽慰妈妈,告诉她,自己不介意。

“你是谁?”她仰头问。

“周沈然!”林杨气喘吁吁的声音出现在楼梯口,他粗鲁地揪住周沈然的领子——这个动作让余周周蓦然想起,那次共青团大会,在大家哄笑声中打了她的屁股一下然后快速跑走结果被林杨抓住领子的,就是这个瘦小黝黑的男孩。

“你凭什么又拽我?我干什么了我?”周沈然的嗓音尖利,不知道是不是变声期提前到来,好像一只小鸭子在呼救。

“你放学不回家在这儿晃悠什么?又欺负女同学是不是?给我赶紧走!”

“林杨你放开我,你要是再不松手,我就去告诉我妈,你妈都跟我妈保证过了,上次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我,你妈都跟我妈道歉了,你还敢拽我,你是不是想挨揍?!”

“什么你妈我妈的,你多大的人了还动不动‘我告诉我妈去’,你他妈要不要脸?!”

余周周听到林杨第一次爆粗口,刚才因为被那句话震住的神经终于慢慢复活。他们的对话让余周周不再茫然。

这个周沈然,就是那个人的儿子吧。

他们竟然在同一个学校呆了这么多年,如果不是害怕“影响不好”,恐怕她的世界早就被这个男孩和他背后的人搞得天翻地覆了。

余周周背后的冷汗已经浸透了白色的校服上衣,她靠在窗台上,木然地看着林杨和周沈然对吼。

“林杨你管什么闲事?哈,我知道了,你喜欢余周周,是吧?”周沈然嬉皮笑脸地晃着脑袋,“你喜欢余周周,余周周是个野种!”

同样的称呼,从上一代人传到下一代人,鄙视与恶毒远比遗产更容易继承。

话音未落,林杨的拳头已经招呼了上去。

“她要是野种,你他妈根本就是多余的!”

林杨人生中仅有的两句脏话都贡献给了周沈然。他们打作一团,从楼梯上方一路滚到余周周脚边。

余周周只是沉默地站在楼梯间看着他们,一言不发。她冷冷地盯着地砖,眼睛里一丝泪光都没有。

林杨,打死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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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周周坐在座位上,微微脸红,看着林杨在他妈妈的训斥下向周沈然道歉。鼻青脸肿的周沈然想说什么,可是嘴张不开,只有小眼睛还在喷射着怒火。值班的美术老师在一旁打圆场,场面热热闹闹的,只有她自己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看着他们。

余周周觉得心里非常难受,也很慌张。刚刚那种愤怒和委屈交织的情绪让她无法控制地想要在林杨揍周沈然的时候大喊加油,可是只是木然地站在那里,却也没有阻止。此刻终于平静下来了,抬头看着冷冰冰的白色灯光,还有灯光下显得不那么真实的林杨与周沈然,她终于清醒了过来。

惹祸了。

余周周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用愧疚的神情望着低着头一脸倔强的林杨。林杨妈妈发了很大的火,在训斥林杨的时候,目光却时不时像刀子一样射向余周周。余周周低下头,盯着自己雪青色小皮鞋的带子,发现左脚的鞋带上出现了一条裂纹,并不明显。她紧盯着那条浅色裂纹,太过紧张和专注,一直看到后脑勺生疼。

“雨清你别急,我现在就带然然去去医院。我都快被我们家这个小祖宗气死了,这两天他跟我们也闹,跟他爷爷奶奶也闹,在家闹就算了,上个奥数班还欺负然然,我看这是得个奖给他显摆坏了,你看我回家不揍他的!……行了你也别上火,我现在开车送他去省二院看看,你先开会吧。”

余周周低头听着林杨妈妈的电话,很容易地推理出,林杨妈妈和那个女人彼此认识,说不定很相熟。

她此刻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心跳,大脑思维却异常清晰。

于是蒋川知道,于是凌翔茜知道,于是林杨……一定也知道。

所以很久之前,他们说,我妈妈让我离你远点。

余周周刚刚还在眼圈里转着的眼泪转瞬就干了。她抬起头,感觉到胸口的心脏砰砰地都要跳出来了,可是人却彻底冷静了下来。

美术老师在一旁打圆场打累了,就把战火蔓延了过来,“那个小姑娘,是余周周吧,来来来,过来,一块儿道个歉,要不是因为你,也没这么多麻烦,快过来把事情处理完了就算了。”

为什么要我道歉?!余周周站起身,终于鼓起勇气正视在场的每一个人。

她记得林杨妈妈的眼神——她第一次见到林杨妈妈,就是她用饭盒里的西红柿鸡蛋连累了对方的宝贝儿子,林杨妈妈是个有教养却很护孩子的家长,所以目光里面的克制与责难互相抵抗,眼神极为复杂。

今天,她的眼神同样复杂,可是这一次,占上风的,明显是责难与怨怒。

低头息事宁人,还是拒不认错?

余周周第一次觉得很害怕,却必须挺直腰杆。

“跟周周没关系,都是我不好!”林杨仰脸喊起来,却没想到林杨妈妈狠狠地一巴掌打在了他的后脑勺上,林杨一下子没了声音,自己捂住后脑勺低头咬着嘴唇,似乎在努力克制不要哭。

林杨妈妈放下手,看向儿子的目光里充满了懊悔和疼惜,可是还是做出一副极为严肃和生气的表情。

余周周靠在墙上,忽然嘴角渗出一丝冷笑。

她在两个大人的注视下,走到周沈然的面前。

对不起。余周周弯腰鞠躬,轻轻地说。

八爪鱼

ˇ八爪鱼ˇ

余周周牺牲了晚上的《灌篮高手》,付出了一句对不起,得到了一本学校强制购买的华罗庚奥赛教材,还有几页记录着许多只有一半的习题的笔记。

余婷婷已经很久没有和她说话了。

那个苹果事件结束不久,余婷婷曾经气愤地跑到余周周的房间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也许是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她认为余周周冒领了那个苹果,想要指责,却又不好意思大声宣布那个苹果的主人其实是自己。

没想到余周周歪头一笑,就把当时的情况跟她从头到尾描述了一遍。

“所以,你怎么会记错林杨的生日?”

余婷婷一言不发,低下头,眼泪像小金豆一样顺着脸庞滚落,“她们说的。”

尾音是浓浓的哭腔。余周周黯然,怪不得她们看到了意料之中的礼物才那么兴奋,还招摇地举到操场上去示众。

余婷婷从此之后变得很沉默,从来不爱看书的她迷上了一本小说,还热切地给余周周推荐。

余周周凑到她的小书桌前,和她一样鬼鬼祟祟地瞄了一眼藏在数学书下的封面,上面四个大字很醒目。

《花季雨季》。

“什么故事?”

“高中生的故事。”

余周周张大嘴巴,“好看吗?”

余婷婷没有理会她这个无聊的问题,而是幽幽地叹了口气,用右手轻轻摩挲着书皮,“我刚刚看到欣然从打工的地方离开了,她哭了,可是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余周周终究也没有看过《花季雨季》,可是她觉得整本书已经写在了余婷婷的脸上了。

那样梦幻神往的表情,仿佛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婷婷,你……喜欢林杨吗?”余周周背着手歪着头,打算把话题从《花季雨季》引开。她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自己心里却好像打起了一面鼓,余周周连忙盯紧婷婷的眼睛,忽略胸膛里砰砰的声音。

余婷婷却好像已经走出了苹果的阴影,她双手托腮,目光漂亮窗外,右手食指尖还在有一下每一下地描摹着封面上的字形。

“我们只是朋友。”余婷婷说。

很多年后当余周周回忆起余婷婷说这句话时候稚嫩的语气和做作的表情时,总是会笑出来。那样的一本正经,却又故作淡然,装模作样,又一百二十分真诚。惆怅里一半是模仿,一半,是真的伤心。

可是当时的余周周,毫不含糊地被震撼了。只能愣愣地站在那里,泛起满心说不清楚的情绪。

似乎是羡慕。

她知道这种姿态,一定也来自于那本神奇的《花季雨季》,它就这样改变了余婷婷,让余婷婷挂着梦幻的表情疏远鄙视着余周周,她的目光投向了极远极远的地方,把余周周凌翔茜等人统统化为了虚幻的背景。

不过,此刻的余周周对余婷婷的羡慕已经超越了《花季雨季》。余婷婷没有被一班老师要求去学奥数,她的户口保证她至少可以升入八中,她不需要去参加入学考试。

我不会奥数,我也没有学过英语,余周周低着头翻着手中的那本奥数教材,看着目录上的“鸡兔同笼问题”“植树问题”“求和问题”“倍差问题”……她被密密麻麻的字迹击败了,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屋子里面只有挂在墙上的石英钟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余周周纠结万分,连额头上都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怎么办啊……马上就要六年级了,还要期末考试,还要练琴考九级,我要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