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杨爸爸笑了,低头摸摸鼻子——每次妻子用这种口气说话,他都会有这种表现,乍一看竟然有些像高中生。

“你想让我问他什么?”

“问……”林杨妈妈顿了顿,叹口气。

的确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问——否则她刚才就不会示意让丈夫开口了。

余周周这个名字从记忆里消失很久了。四年前儿子的小玩伴,一段被他们“策略性”地中止了的幼稚友情。林杨妈妈后来每每看到林杨和其他的小朋友一起玩得开开心心茁壮成长的样子总会觉得很庆幸,他们用最直接又最委婉的方式解决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林杨妈妈觉得丈夫说的很对,小孩子的所谓交情是很容易被掐断的——他们一直坚持接送林杨整整一年,但是其实,从第一个星期开始林杨就再也没提过余周周的名字。

是她把问题想复杂了。一切都顺利得难以想象。

直到刚才在小张老师指引下来到了后操场,满操场的小孩子穿着鲜艳的冬衣跑跳追逐,他们搜寻了半天,竟然就在围墙附近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和一个小姑娘说着话,急不可耐地拆着包装纸,把一个玻璃苹果在手中来回把玩,而且,说话时候的眉眼飞扬,表情格外生动,生动到了有点喜怒无常的地步。

好像是跟其他小孩子在一起时候从来没有过的状态——和其他孩子在一起的时候,林杨像个总指挥小大人,而抱着苹果的时候,他看起来却只是个耍无赖的小孩。

而且,非常无赖。

林杨的妈妈站在一旁看得有些发呆,那种表情似曾相识,但又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儿子的每一点琐碎都是顶顶重要的大事。

所以当林杨妈妈绕到一旁,看到那个女孩子有些熟悉的侧脸时,她觉得自己有种被捉弄的感觉,哭笑不得。

原来他们一直都没有断了往来。

她的宝贝儿子居然瞒了她四年多。

林杨妈妈心里轻轻嘀咕着“以后长大了可怎么了得”,然而却不知道自己的愤怒不满并不仅仅来源于儿子的撒谎。

当林杨背着书包跑下楼的时候,林杨妈妈动动嘴唇,把话咽了下去,可是疑惑梗在喉咙口,在他们把车门关上的瞬间,随着车子打不着火发出的吭哧吭哧的声音一齐犹犹豫豫地问了出来。

“杨杨,你以前不是说跟周周……跟周周都不在一起玩了吗?”

忘了是二年级还是一年级的尾巴,她突然想起这个小大人一样讲故事的小姑娘,于是试探性地问过林杨他是否还和周周一起玩,在学校是不是经常能见到等等。

林杨的表现很正常,极为轻描淡写,甚至像个早熟的小老头一样语带沧桑地说,“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早就不在一起玩了,见都见不到。”

很决绝的语气,让人很难怀疑。

林杨妈妈现在回想起来,越来越心寒。

独自坐在后排的林杨却没想到妈妈问的不是苹果而是周周。

他不知道自己妈妈已经坚定地认为,余周周和她送的苹果一样可怕,仿佛林杨就是那个白痴的白雪公主,而巫婆已经带着毒得发紫的苹果找上门来了。

何况林杨这个白雪公主是非不分,还是个撒谎精。

林杨一下子放松下来,笑嘻嘻地说,“周周啊,原来的确不在一起玩了,现在又好了啊!”

又好了啊。结尾的那个“啊”,轻快上扬,带着一种毫不做作毫不掩饰的喜悦。

林杨妈妈反而被噎住了。她瞻前顾后的各种考虑在林杨的回答下都变成了透明——的确,他们从来没有明确说过,至少没有明确地像蒋川或者凌翔茜的父母一样叮嘱孩子说不要和与周周一起玩。所以林杨这样解释,她反倒无话可说。

林杨再接再厉,“而且,以前关系不好,不代表不能重来啊!”

这个“啊”比刚才的还要翘尾巴,都甩上了天。

林杨妈妈深吸一口气,“你妈妈我要是和那个余周周一齐掉河里,你救谁?”

一直沉默地林杨爸爸扑哧笑出来,一个急刹车,三口人一齐向前冲,坐在后排的林杨没有安全带,几乎冲到前排来。

他挣扎着坐起来,认真地看着他的妈妈。

“妈,你真幼稚。”

林杨爸爸大笑着重新打火起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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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杨正坐在车里安然对着车窗哈气,另一边的余周周却正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煎熬。

刚刚指着余周周挤眉弄眼窃窃私语的那群一班女生在下课铃打响之后纷纷走回教学楼去上课,上一秒才和大家一起和和乐乐地八卦着的凌翔茜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绕到了周周的背后,语气复杂地说,“我妈妈说,让我离你远点。”

余周周并没有停下步伐,只是微微一笑。

“所以你应该听你妈妈的话。”

凌翔茜先是愣了一下,想了两秒钟才明白了余周周话里的含义,她不甘心地追上来,继续说,“我妈妈说你不是正经人家的小孩。”

余周周仍然没有停步。

“你妈妈真幼稚。”

凌翔茜这次不需要思考这句话的含义了,她尖叫着冲上来,一把揪下了余周周的帽子,浅灰色的绒线帽在她手里拉扯变形,余周周站在原地,和许许多多比尖叫声引来的围观者一起,看她使劲儿地朝着帽子泄愤。

“茜茜你怎么了?”有个胆大的女孩已经冲过去拦住了凌翔茜。

“她骂我妈妈!”凌翔茜用食指狠狠地指着余周周,另一只手把帽子扔到地下用脚使劲儿地跺,一边跺着一边时不时抬眼睛观察周周的反应。

余周周还是笑,仿佛这辈子没有第二个表情可以摆出来。

“所以你扯我帽子啊,咱们扯平了。”

凌翔茜愣住了,脚还踩在绒线帽上,但是因为鞋底的积雪都是干净的,所以帽子根本没有脏。

“你说什么?”

“我说咱们扯平了。不过我的帽子,我不要了。你的妈妈……你看着办。”

她背着手转身离开,被绒线帽的静电带起的几根碎发还骄傲地立着。

留下背后一堆呆傻状的观众。

余周周脸上的微笑直到无人处的水房还没有放下来,她对着脏兮兮的用红漆刷着校训的镜子,看到自己假的不能再假的笑容。

试了几下,嘴角都撇不下来,好像笑出了后遗症。

你们以为我还是那个余周周?她仿佛看到自己穿着黑色的紧身衣和宽大的斗篷,把那些满口正义的圣斗士们狠狠地踩在脚下,还非常配合地狞笑了两声。

然后终于被自己吓到了。

余周周觉得心口有种怪异的感觉,慌张,后怕,兴奋……

手指抚着身体里跳动的灵魂。

余周周第一次假装不在乎,她压抑着在听到“不正经的人家”的时候喷薄的愤怒,憋出了一脸的笑容。

做反派竟然比打倒反派还要开心。

余周周抚摸着镜子里那张假脸——嘴角上扬得连食指都按不下来。

直到她听到教室里爆发出的巨大的笑声和尖叫声。

旧时王谢堂前燕

ˇ旧时王谢堂前燕ˇ

余周周走回班级门口,刚才那阵尖叫声和嬉笑声已经平息了下来。门里面班主任的咆哮声盖过了一切。

“都能耐了是吧?恩?给你们一堂体活课都不知道姓什么了是吧?”

余周周对这一套说辞已经习以为常,她转身绕开了正门,走到后门推门避开讲台前正在发生的一切。正好在门口遇到了单洁洁。

“洁洁,怎么了?”余周周小声问。

单洁洁笑了一下,“许迪和同学刚才进班的时候打打闹闹的,把水桶踢翻了,洒了詹燕飞一身。”

余周周不解,“那刚才大家笑什么?”

“就是有人开玩笑说现在把詹燕飞拎到操场上冻半个小时,马上就能冻成个雪人。”

“这有什么好笑的?”

单洁洁轻推了她一把,小声说,“你傻啊,雪人是什么形状,詹燕飞是什么身材?”

余周周恍然,目光越过人山人海投向正站在讲台中央哭到哽咽的女孩子。曾经矮小圆润像个团子一样可爱的瓷娃娃,到了初步发育的尴尬年纪,既没有少女的窈窕优美,也没有幼童的稚嫩可爱,曾经令人羡慕的肤色现在仍然像雪一样纯净洁白,只不过曾经是小小白雪公主的白皙,现在仍然是雪白——不过成了雪人的白。

余周周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她承认在单洁洁给她解释那句话的时候她也觉得很贴切很想笑,可是目光胶着在那个小雪人身上的时候,突然心底蔓延过一阵酸涩。

她不是不知道班里同学对于詹燕飞的态度。曾经一二年级时候的盲目崇拜,把她当做第二个小老师来拥护,下课时候总有一群人围在她周围听她讲电视台录制中发生的故事,以及见过的省里的笑星和名人私底下的样子……只要有人和詹燕飞争执,不论事情原委如何,詹燕飞一定是对的,就仿佛于老师永远不会错一样。

可是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有人在看到新发下来的全省中小学生学报的时候指着关于詹燕飞的专访中那“即使常年在外参与各种节目的录制以及电视剧的拍摄,小燕子从来没有放松过学习,曾经有一次她几乎一个学期没有上过一天完整的课,可是仍然在期末考试中得到了全班第一的好成绩”哈哈笑了整个课间,然后大家一齐窃窃私语——四五年级的孩子们一边制造着属于青春期和美少女战士的粉红泡泡,一边急不可耐地推到曾经亲手竖立起来的神像。

余周周已经想不起来小燕子这座神像是什么时候摔成了一地的碎片。

也许是在老师第一次批评她的作业格式不正确?

也许是在第一次省台剪掉了她在台庆文艺晚会中的诗朗诵表演?

也许是在《小红帽》启用了新的“小燕子”的时候?

没有孩子永远幼小可爱。

但是,永远都有幼小可爱的孩子存在。

童年是可以榨取的。

至于后来的事情,没有人关心。于老师并没有像以前一样疾言厉色地维护詹燕飞——詹燕飞并不是家里面很有背景的孩子,她的背景,从来就只有她自己。

可怕的是,她长大了。

小燕子长大了并不会理所当然地变成大燕子。

“给你家长打个电话让他们接你回家换衣服吧,别冻感冒了。还有你们,闹什么闹,是不是以后都不想上体活了?赶紧给我收拾干净!”

这件事情就这样落幕了。以前从来都不会这样轻松简单。

余周周突然心口揪紧了。她形容不出这种感觉,班里同学略带幸灾乐祸的表情,班主任的轻描淡写,还有哭泣而软弱的詹燕飞,一切都在告诉她,好像有什么变了。

她还太小,以至于很久之后余周周才明白,这种感觉叫做,兔死狐悲。

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她何尝不知道现在同学们对这些班干部的态度尚且恭敬,只是因为积威还在。更何况,自从上个礼拜于老师宣布学校进行改革,期中班干部改选实行竞选投票制度,像许迪那样的男同学们面对小班干的口头禅纷纷变成了,“老实点,小心我们不给你投票!”……

然而余周周所担心的事情并不仅仅是竞选的票数问题。她敏锐的直觉隐隐约约告诉她,有一种所谓的资历证明,已经过期;有一个所谓的辉煌时代,到此结束。

此时的余周周还没有成长能够看清这一切的高度。她只能站在原地仰望,等待时间的潮水将她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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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的早晨,余周周第一个到达了排练场,把双手放在暖气上方烘烤着取暖,同时跺着脚缓解冻僵的脚趾。

“周周来的这么早啊。”

余周周回头,刚好看见谷老师带上办公室的门朝排练场走过来。他的声音在回声效果极好的排练场里有种异样的沧桑感。

她已经两个月不曾见过谷老师了。作为曾经少年宫总负责人的谷老师在三年前就已经退休了,但是被返聘回来继续担任学生乐团的主管和顾问。余周周觉得自己面前仿佛竖起了一面神奇的镜子,她一天天地成长,镜子里的谷老师却一天天地衰老、佝偻。有几次活动因为他的健忘而导致了不大不小的演出事故,虽然没有人敢怪他,但是早就有其他的老师和团员在私底下议论,这么老的家伙还天天来乐团折腾个头?

似乎是他们的议论发生了神奇的诅咒作用。从去年冬天开始,谷老师的身体就越来越差,也辞去了顾问的职位,但是仍然坚持每星期来乐团看一眼。这个周期从一星期,慢慢拖延到两星期,三星期,一个月,两个月……

“谷老师。”余周周恭敬地站起身。

谷老师仍然非常严肃,有时候听到余周周的胡言乱语还会在右嘴角勾起一丝似乎是嘲笑其实是赞赏的浅笑,不过,现在的余周周再也不会看见他就心虚害怕。

谷老师是个好人。

余周周渐渐长大,已经学会了用各种方式来观察他人,评价或玩味他们的行为与品质,可是面对谷老师,余周周永远会选择最简单直接的一句话。

谷老师是个好人。他改变了余周周的人生轨迹。

四年前他到学校找到余周周,带她去参加汇报演出,让她学会如何站在舞台上。

刚开始还有些拘谨和做作的余周周在他教导下一点点变得放松和自如。她在刚起步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模仿小燕子在班会和学校艺术节舞台上的表现,可是那种天真可爱的腔调从她嘴里冒出来的时候,谷老师总是会笑得前仰后合。

“闭上眼睛,想象你已经是大明星了,不管你表现成什么样子,下面的观众都会傻乎乎地觉得那是你的个人风格,你最出色。想象周围都是漂亮的灯光,所有人都在台下为你加油。闭上眼睛,把你的台词再重新说一遍。”谷老师耐心地说。

余周周愣了,“就像小甜甜?”

“小甜甜?”这回轮到谷老师发愣了,不过他很快就笑了笑,“好,你就是小甜甜。”

余周周那一刻的兴奋是难以言喻的。

第一次有一个大人愿意做她的观众,告诉她,好,现在你就是小甜甜。

然而在余周周已经在省内的各种晚会中崭露头角的时候,谷老师却拒绝了电视台的邀约,似乎不希望让余周周向小燕子的方向发展。

“周周不会怪谷爷爷吧?”谷老师拍着余周周的头,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

余周周笑眯眯地吐了吐舌头,“您这表情,我哪敢怪您啊?”

“死丫头。”谷老师脸上也渗出一丝笑容。两个人站在已经熄了灯的剧场里,只有舞台边缘橘黄色的小灯温柔地亮着。

“我从年轻时候就在少年宫工作,看到很多孩子从很小时候到这里学习书法、唱歌、主持、表演、乐器、舞蹈……然后再看他们长大,有些人把这条路走下去了,有些人半途而废,有些人明明走不下去了却回不了头。世界上很多路都非常窄,但是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肯定是那个最幸运的,其实我在这里看了这么多年,早就知道……唉,这么说好像有点严重,不过人在小时候走错了路,是很多年之后才会意识到的,意识到了之后,有需要很多年的时间才肯正视,才肯承认错误,才肯补救。”

低下头看到这个一年级小丫头懵懂的表情,谷老师止住了这个话题,“周周,听得懂我说什么吗?”

小学一年级的余周周自然听不懂,可是很多年后回想起来,她突然懂得了谷爷爷——动画片中的小优在最后关头还是放弃了永远成为小甜甜的机会,变回了原来那个单纯快乐的小丫头。而谷爷爷让她成为了心中幻想的小甜甜,但是却阻止她走上小燕子的那一条路。所以,她还有机会重新成为一个快乐的小优,安然成长。

不过幼小的余周周当时只是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用清凌凌的眼神看着这个老爷爷,说,“听不太懂,但是,谷爷爷肯定不会让我走错。”

谷爷爷大笑起来,“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嘴这么甜啊?”

余周周一脸严肃地纠正他,“我是认真的。”

谷爷爷眉开眼笑,望着观众席不知道在想什么。矮矮的余周周抬头仰视他,又看了看下面漆黑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观众席,忽然感觉到有点寂寞。

是一种属于谷爷爷的寂寞。她站在他身边,于是才能感觉得到。

这种感觉只有在她小学毕业的时候才再次浮上心头。

安然伫立在那里的灰色教学楼,张大嘴巴吞吐着一届又一届的学生,看他们带着同样懵懂天真的神情迈进校门,再看他们被打磨成各种形状带着万般不同的神情迈出去。仿佛是一个吞吐青春年华的怪物。

可是谁也不知道这个独自站在时间的河流中央看着一代又一代人被冲走却无能为力的怪物,它究竟有多么寂寞,多么难过。

“周周,想不想学乐器?”

“乐器?”

“学音乐对性情有好处。而且,你不需要走这条路,只是学着玩,好不好?”

“可是很贵。”余周周言简意赅,表情真诚。

谷爷爷摸着她的头,“没事,我教你,你嘴那么甜,我就不收学费了。”

余周周几乎毫不犹豫地立即上缴“学费”:“谷爷爷,我觉得您真是个好人。”

“还有呢?”谷爷爷挑着眉头笑着看眼前的小豆丁。

“还有……”余周周搜刮着肚子里面仅剩的好词汇,最后只能干巴巴地说,“还有,您眼光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