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要亲你?!!!”

满大街都回荡着林杨的喊声。

余周周终于笑了出来,今天第一次,彻彻底底毫无负担地笑了起来。

林杨看着一脸明媚的余周周,满心的成就感让他膨胀得想飞。

“周周,我们会是永远的朋友吧?”

“当然,”余周周斟酌了一下,终于像对奔奔一样认真地承诺,“我们永远不分开。”

林杨的笑容就像傍晚升起的朝阳。

然而他们谁也没想到,“永远不分开”的两个人下一次并肩回家,已经是五年后的事情了。

“永远”就像一个咒语,“永远在一起”“永远爱你”“永远是好朋友”“永远相信你”……

这样的咒语,专门用来召唤“分离”“变心”“背叛”“怀疑”。

所以,永远不要说永远。

照妖镜

ˇ照妖镜ˇ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林杨格外地兴奋,不住嘴地讲着学校发生的事情,当然,关键词一直都是,余周周。

“爸爸,照片洗出来没有啊?”

“哪能那么快啊,”林杨爸爸给他夹了一块秋刀鱼,“估计周五差不多吧,你小刘叔叔最近忙着呢。我突然想起来,当时让周周抱着奖杯和你一起照一张照片留念就好了。”

林杨把米饭咽下去,眨眨眼睛。好像是有点遗憾。

他很快就拜托了懊恼,“没关系啊,有的是机会。以后再照。”

林杨爸爸笑了,用左手摸摸儿子的头发,抬头却发现妻子一直低头盛汤,一言不发。

等到林杨跑进客厅去看《三眼神童》的时候,林杨爸爸才捧着一杯茉莉花茶踱进厨房,看着正在刷碗的妻子问,“爱兰,怎么了?”

林杨妈妈神色复杂地放下手中的百洁布,把最后一只盘子插进碗柜,叹口气,“我正打算一会儿林杨睡了再跟你说呢。”

“他在学校淘气了?”

林杨妈妈摇摇头,直截了当地插入主题,“你猜那个余周周是谁?”

“谁?你到底还是跑到学校从老师那里打听了?说不定老师还会以为你家儿子现在就早恋呢。”林杨爸爸轻轻地笑。

“要是从小张老师那儿知道的还好了呢。你猜今天谁去我们处了?”

“你们女人就这么喜欢把事情一半一半地说?”

“我那是怕我一气儿都说了你接受不了!”林杨妈妈阴沉着的脸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她白了丈夫一眼,长叹一口气,“今天周书记的那位儿媳来了。她来省委办事,不知道那根筋搭错了就溜达到我这儿来了。”

林杨爸爸安抚地拍拍妻子的肩,忍着笑,“那真是辛苦你了,她又说什么了?”

“她家儿子明年不就入学了吗?估计也是闲的没事儿,听说林杨蒋川还有倩倩都在师大附小,就来打听学校的情况。本来也没话可说,东拉西扯半天她也不走。”

“别有所图吧?”

“可不是吗。她说着说着我就明白怎么回事儿了,你猜她问我说什么?她问我咱儿子班里有没有一个叫余周周的。”

林杨妈妈满意地看到丈夫的脸上终于有了兴致和疑问,“为什么问这个?”

“你忘了周局当年结婚前的荒唐事儿了?当年那个姑娘把孩子生下来了。我以前听说的才玄乎呢,说这孩子出生的那天正好是周局结婚办喜酒的那天。当然这肯定都是胡扯,后来周书记上台,这些私底下的传言就都压下来了。”

林杨爸爸许久没说话,皱着眉头盯着洗碗机看了许久才开口,语气中有一丝火气,“既然当年都压下来了她还跟你提?嫌事儿不够大是吧,她吃错药了吧?”

“谁知道,周少奶奶一直精神不大正常,”林杨妈妈解下围裙,“我甚至都怀疑,这个余周周能上师大附小,说不定也是周局在背后运作的,让他老婆知道了,两个人大吵一架之后就她跑我这儿来打听情报了。总之我假装我不认识。”

林杨妈妈说到这里,朝客厅看了一眼,放低声音,“总之,告诉林杨以后跟余周周少来往——我倒不是真的在乎她是不是单亲……我就是不想跟他们两家扯上关系,让那个少奶奶知道了还不一定怎么想呢,说不定以为咱们是故意给她上眼药呢。”

林杨爸爸扬起眉毛,好像想说什么,停顿了一会儿,却只是说,“你儿子肯定不会听话的。”

“不听话就管,怎么能惯着他胡来?不告诉他也行,反正本来也不该他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从明天开始咱们接他回家,平时就叮嘱小张老师多看着他点,不让他下课乱跑,反正跟那小姑娘也不是一个班级的,要断还不容易?”

妻子说得头头是道,他于是只能苦笑着说,“就这么办吧。”

林杨妈妈语气终于还是软下来,“说真的,多好的小孩儿,怎么会是这么一个背景?我倒是挺喜欢这小丫头的,结果现在可好,想可怜她一下都不敢了。”

林杨爸爸低头无声地笑,同情心这种东西,就是在能够保全自身的情况下才会有的消遣。

只是可惜了,多好的两个孩子。他把感慨就着茶水咽进肚子里。

“他们还这么小,少了个小伙伴就像得了场感冒,即使不吃药不打针,一个星期也就痊愈了,”他安慰着有些自责的妻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客厅里又爆发出林杨的大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三眼神童写乐小朋友又开始调戏他的小姐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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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周周回到家里面,放下书包跑去跟外婆打招呼,却跟余婷婷在客厅面对面撞上了。

她下意识地侧过身,让戴着两道杠的左胳膊背对余婷婷——她不知道为什么担心自己刺激到这个小表姐,尽管平时对方平时没少用小红花和两道杠刺激她。

外婆的房间是关着门的,她敲了敲,推开,发现妈妈竟然已经下班了,她正和外婆说着什么。

“周周回来了?”外婆把目光从妈妈脸上转移到门口,笑着问。

“恩。”

“外婆把挂水结束咱们就吃饭,我跟外婆有点话要说,周周先去做作业吧。”妈妈站起来检查了一下铁架上的盐水瓶。外婆最近身体又有些虚弱,刚刚结束不久的输液又开始了新的疗程。

“好,”余周周刚刚转身想要离开,突然又转回头,指着自己左臂上崭新的两道杠,“妈妈,谢谢你。”

妈妈和外婆的神情很复杂,既有对她莫名道谢的惊诧,也有看到周周的两道杠之后的喜悦。妈妈终于眨眨眼睛,“你知道了?你们老师跟你说什么了?”

余周周摇头,“什么都没说。谢谢妈妈。”

妈妈浅笑,“妈妈为了你做任何事情都是应该的,谢什么,像个小大人似的。”

她还是摇头,“一定要谢谢妈妈的,”重点在后半句,“但是,以后不用这样了。”

妈妈的笑容停滞了一下,然后了然。

“周周,你不懂。”

你不懂,求来的宠爱和关注永远不是一锤子买卖,它就像张大嘴巴的怪兽,它永远不满足,它永远那么饥饿。

余周周的妈妈并没打算教给她这些乌七八糟的理论,她只是下决心,以后再给那位于老师捎带进口化妆品的时候,一定要嘱咐她别让孩子知道这件事。

最美好的幸福就是一无所知。她之前没有能力让她获得这种单纯的快乐生活,但是现在,她绝不放弃努力。

余周周执拗地看着她,于是她只能点头,“好,妈妈以后不这样做了。周周凭自己的努力已经能做的很好了,对吧?”

小丫头终于咧嘴笑了,朝妈妈眨眨眼睛,关上门跑远了。

余周周的妈妈敛起脸上的笑容,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

外婆缓缓地叹气,“你真的决定了?还是先让我见见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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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饭时候,余周周从余乔手里抢到了一盘任天堂的红白机游戏卡带,64合一,大部分都是她没有玩过的。

上次好像林杨也说过家里面只有两盘卡带,翻来覆去那几个游戏玩着很不爽。

那就借给他吧,余周周想着,抱紧了卡带死活不撒手。

“你不能白抢吧?要不你拿那个奖杯跟我换吧。”

余周周愣了一下,从书柜上抽出一本已经被她翻烂了的格林童话,“拿这个换行不行?”

“你耍我啊?你这个堕落的家伙!”余乔假装生气地跳起来,颤抖着指向余周周,“太堕落了,太堕落了,你居然戴了两道杠,还得了奖——这也就算了,我就当瞎了眼培养了一个错误的接班人,现在你居然骑到我头上来了!余周周,我今天不清理门户是不行了!”

话还没说完,后脑勺就挨了大舅一记重拳。

“周周那盘带你先玩吧,你余乔哥哥一天到晚不好好学习,你就是还给他,我也得没收。”

余周周笑得阴森森,“所以乔哥哥你得谢谢我,我帮你保管。”

14岁的余乔在这样一个秋天的晚上,深刻领会了白眼狼的含义。

周二晚上放学,余周周左手拎着饭兜,右手捏着那张卡带站在校门口等林杨。然而她等到的是那个常常和林杨一起玩的矮小的男孩,她记得他叫蒋川。

蒋川是一个看起来永远擦不干净鼻涕的男孩,每说几句话,就会吸吸鼻子。

“林杨怎么了?今天他没上学吗?”

“他被他爸妈接走了啊。”

那位什么不告诉我一声?余周周没有问,她放学前一直满心欢喜地等待着把这盘带子给林杨的那一刻,想象着他会不会很开心地跳起来,还是像以前一样别别扭扭地,明明想要,却偏装出“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

也许太期待,所以有些失落。不过也许是有急事呢?余周周这样想着,朝蒋川笑笑,“谢谢你来告诉我,那就再见吧。”

“我爸妈也说让我离你远点。”

余周周站住,转过身,“你说什么?我本来就不认识你啊。”

虽然她不知道蒋川为什么说这样一句话,但是不管原因是什么,这句话已经让她有点炸锅了。

“反正我爸妈说让我离你远点。”蒋川比余周周她们小一岁,在这样的儿童期,一岁的差距也非常明显,所以蒋川看起来总是钝钝的,好像格外笨。

所以也格外坦诚。

“你怎么在这儿啊,我不是让你站到第三根柱子那儿等我吗,别老是乱跑好不好?你可吓死我了!”蒋川妈妈跑过来,一脸的焦急。

余周周几乎是撒腿就跑,仿佛蒋川妈妈是举着照妖镜来追杀她的一样——大脑空白地下意识跑了很远,才停下来。

我为什么要跑?我又不是妖怪!

余周周茫然地站在十字路口,只能听见胸膛里面怦怦的心跳声。

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了吧?

其实……她一直知道自己是妖怪的。

从小就知道。

手里的红白机卡带上面有张贴纸,冒险岛的小主角只穿着小短裤,朝她无辜地笑。

你的格林,我的童话

ˇ你的格林,我的童话ˇ

我爸爸妈妈不让我跟你玩了。

我爸爸妈妈告诉我离你远点。

在余周周遇见奔奔之前,在她家还没有动迁之前,在她记忆还很模糊的幼年,这两句话并不是很陌生。孩子是大人的折射,他们学着大人的样子,用远离瘟疫的方式来突显自己的洁白,过后还要抚胸长叹,一副劫后余生的后怕和庆幸。

这两句话和动迁时候站在一旁围观拼命扑灭火苗抢救木料的妈妈的那群邻居的笑容一起印刻在余周周的脑海中。彼时她只有恐惧的感觉,出于本能,但是因为懵懂而并不怎么疼痛。然而随着成长,她越来越懂事,每每翻找过往的回忆,这些慢性毒药一般的伤害就愈发显示出它的厉害。

懂事。懂得当初上帝用懵懂来帮你屏蔽了的,伤心事。

如果说以前的疼痛是因为有人拿刀划伤了她,那么现在的疼痛则是因为,她知道了那些人为什么伤她。

为了一些与她无关,却一生也不可能摆脱的荒谬理由。

余周周独自蹲在马路边,哭不出来。她很用力很用力地挤了半天,眼泪也抛弃了她。

她并没有感觉到很愤怒,也没有感觉到很委屈,她只是视野一片空白地蹲在那里,什么都没想。以前,奔奔家的邻居是个因为工伤而失去右手食指拇指的残疾叔叔,叔叔人很善良,小朋友们有时候会去他家后院捡小木板和刨花玩。余周周曾经问过他,断手的时候疼不疼。叔叔说,机器唰地一下切过来,他还没反应过来呢,手指就掉下来了。断茬是白的,甚至都没流血。

他骗人。丹丹小声说,为了显示他不怕疼,逞能胡说的。

叔叔听见了,只是笑,然后告诉她,只是太突然了,连神经都没反应过来。等它反应过来了,那才疼呢,流了好多血,疼得我差点昏过去。

余周周从空白中惊醒,她下意识抬头去看夕阳,发现太阳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隐匿了踪迹,天空像是被蓝黑钢笔水浸透了一样,只有边缘处还隐约泛着粉红。

回家吧,天都黑了。

她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拎起脚边的小饭兜,把卡带装进去,然后镇定自若地走回了家。晚饭的时候继续和余乔哥哥抢青椒炒肉里面的肉丝,然后把新生字抄了10遍——于老师今天刚刚表扬过她和另外三个小同学,说她们的字写得工整。和余乔一起看完了动画片,她回到了自己和妈妈的小屋。余乔紧随其后,再次索要那盘红白机卡带,余周周也再次从书柜上抽出一本格林童话跟他对峙。

“你能不能换一本?幼稚不幼稚?”余乔痛心疾首地扯过格林童话,“我一风华正茂玉树临风前途无量初具规模的美男,就非得看格林童话?”

余乔一大串修饰定语余周周统统听不懂,她执着地说,“这书多好啊。”

“哪儿好?‘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骗鬼啊?格林童话充分证明了,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爱情是童话的末路……”

余周周听得满头雾水,她一脸懵懂地看着余乔……被大舅拎着耳朵拖出了客厅。

真的,有那么无聊吗?

比如出身贫寒的小姑娘,有一副出色的嗓子,她站在路边一边卖花一边唱歌,吸引了过路的王子,王子不顾众人的反对迎娶了小姑娘,他们从此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

余周周抱紧了书,闭紧了眼睛,用最大的努力去畅想自己是那个贫寒的小姑娘。

她旋转,跳跃,提起空气做的裙摆笑容满面地白送了穷苦小孩一支玫瑰花让他回家送给病弱的母亲——多么善良的小姑娘啊——余周周矜持地微笑着,面对着众人的赞扬和欣赏,然后不经意地抬眼,看到一骑白马停在眼前……

然后她突然感觉灯光很刺眼。

好像还是第一次,她的幻想被这种莫名其妙的原因打断。

余周周慌了,她从头开始,再次旋转,想象着自己裙摆摇曳——摇曳不起来,那就拽过毛巾被在腰间围上,然后继续转圈。很好,这一次脚踝感觉到裙摆的摇曳,她重新培养起了卖花姑娘的感觉,然后她唱歌,跳舞,拇指食指轻轻拈着一根铅笔,然后尖叫一声——该死,被玫瑰花的刺给刺到了呢,正要低头吮干血珠,突然看到一骑白马停在身边。

余周周抬起头……

灯光好像更刺眼了。

余周周脸色苍白,她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

蒋川妈妈的照妖镜,好像摄走了她的魔法。

余周周那根反应迟钝的神经,此刻终于觉醒,尖锐的疼和汨汨的血让她知道,原来,是真的伤到了。

她把格林童话插回书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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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的下午,一班与七班同堂体活课。

操场上没有林杨。

余周周和四五个小朋友一起玩两面城,她今天奔跑得格外欢——其实人的身体和心灵结合得比想象中紧密,所有心里郁结的情绪,都可以通过流汗的方式排解出去。年幼的余周周并不懂得很多道理和技巧,但是她有自卫的本能。

快到下课的时候,余周周终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