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天,去找月月玩,结果你猜我看见什么了?”
“什么?”
“月月和奔奔……”丹丹作出很不好意思的样子,颇难为情地停顿了一会儿,“他们两个在床上,什么都没穿!”
余周周张大了嘴巴,盯着神神叨叨的丹丹——尽管他们这些小孩子其实都对“性”这种东西不甚了解,甚至余周周也连“接吻”是什么都不知道,对“自己是被爸爸妈妈从垃圾站捡回来的”这种说法深信不疑——然而,他们都朦朦胧胧地知道,一男一女光着身子在一起,绝对是一件让人觉得羞耻的事情,是很坏很坏的一件事情。
丹丹的小嘴巴拉巴拉说个没完,诸如“月月一直都喜欢奔奔”啦,“月月自以为长得漂亮,有时候还擦着妈妈的口红往外面跑”啦,“大家以为你喜欢奔奔所以一直不敢告诉你这件事情”啦,“你怎么还能让月月跟奔奔一起演白娘子和许仙呢”……
余周周独自一人往家走,正好看到奔奔怯生生地站在门口,眼神闪烁,仿佛是知道了丹丹对余周周讲了什么一样。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生疏和尴尬滋生于面面相觑的两个人之间。
余周周低下头,绕过奔奔,直接敲门朝屋里喊,“妈妈我回来了。”
妈妈开门之后看到傻站在门口的奔奔,笑着说,“奔奔也来啦,进来看会儿电视吧。”
奔奔一直低着头,右脚尖一下下地磕着地面硬实的积雪,戳出一个个半月形状的小洞,小声地说,“不用了,阿姨我回去了。”
妈妈进门之后看着坐在床边看电视的余周周,有点担心地问,“跟奔奔吵架啦?”
余周周茫然地摇摇头,仿佛魂魄离体,转身继续去看广告。
第一次,她不知道应该怎么用幻想来排遣心里的烦躁。
就好像听到雅典娜对星矢说,对不起星矢,我喜欢的是一辉。
芳草碧连天
ˇ芳草碧连天ˇ
后来余周周自己都没想到,她会和奔奔冷战那么长时间。
她仍然陪着妈妈四处走,偶尔也会和小朋友们一起玩,每到那个时候,她就会把奔奔划为背景,好像他长着一张和其他人一样毫无特点的脸,好像他不是奔奔,好像根本没有看到他沉默孤独的注视。
其实她并不是生他的气。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她心里有一个困惑而难为情的问题,只是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口问妈妈,索性无视。
当天气越来越暖,妈妈开始整理冬衣,从周周的黑色大衣里面掏出了一张折叠好的原稿纸,上面只有两个名字。
陈桉,余周周。
妈妈有些疑惑,举着纸片问周周,“这是什么?”
余周周突然觉得很害羞,不同于听说月月与奔奔的事情的难堪。她努力装作非常镇定非常轻松的样子说,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撒谎呢?她不知道。
妈妈并没有很在意她的表情,“那我就扔了。”
“别!”她尖声喊起来,吓了妈妈一大跳。
“你要干什么?”妈妈皱着眉头,看到女儿一蹦三尺高从自己手里夺过那张纸片,重新折好,低头自言自语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余周周盯着手里的纸片,突然感觉到心底有种异样。那是一种属于六岁的惆怅,好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只有现在和未来,还有一种名叫过去的东西,它就像是陈桉的笑容,惊鸿一瞥,却只存在于背后,遥远的未来,她可能再也见不到他。
她蹲下,从床底拖出她的铁皮饼干盒,将这张纸和她的小玩意儿一起小心翼翼地放进去。
“对了,周周,咱们下个月就能搬回外婆家了。”妈妈突然笑着说。
余周周惊骇地抬起头。
“高兴不高兴?”
“高兴。”
不高兴。
她怯怯地问,“妈妈,不是说外婆家没有空房间吗?”
妈妈抚摸着她的头,“现在你玲玲姐和婷婷姐都跟大人住一个房间,她们俩的房间就空出来给咱们了。”
“为什么现在空出来?”
“因为今年九月你就要上小学了呀,外婆家距离你的学校最近,”妈妈笑起来,很高兴,“外婆托人好不容易给你报上名了,你今年九月就要去师大附小了,全市最好的小学,高不高兴?”
妈妈的语气中有些终于弥补了幼儿园缺憾的喜悦感,余周周并没有听出来,她担心的却是,玲玲姐姐和婷婷姐姐一定恨死她了。
现在已经是24号,下个月,好像很快就是下个月。
余周周仿佛能看到奔奔忧伤地看着自己,看到他一点点淡化成天上那一抹半透明的月亮,看到他和陈桉一样,在离别之后归属到名为“过去”的那个铁皮饼干盒子里面去……
她回头望着窗外,瓢泼大雨中,远处奔奔家的小房子孤零零站在那里,就像每一次余周周讲故事时候余光看到的奔奔,总是站得离人群很远。
1994年5月24日,还没有过7岁生日的余周周突然懂得了一个道理,把握现在。
雨刚停,她就冲出门,跑到奔奔家门口敲门——他们这些孩子都特别害怕奔奔的酒鬼爸爸,连余周周都从来不敢到奔奔家里去找他,每次都是奔奔主动到周周家找她玩。但是这次她忘了害怕,只顾着一路飞奔。
谢天谢地,开门的刚好就是奔奔。
余周周几乎一瞬间飚出眼泪,对奔奔说,“我要走了。所以来道歉。”
没想到奔奔的眼泪比她还汹涌——“真好。”他说。
余周周愣住,伸手掐住他的耳朵,横眉立目地大吼,“你什么意思?!”
奔奔浑然不觉,泪眼朦胧地说,“你终于肯理我了,真好。”
只需要一分钟,星矢就找回了自己的雅典娜。
屁股下垫着塑料袋,他们两个人肩并肩坐在雨后潮湿的水泥管子上看着渐渐明朗的天空。
“喂喂,”余周周激动地拽着奔奔的袖子,“你看,彩虹!”
城郊的平房区没有高楼遮蔽,一般阴云一半清澈的天空中,硕大的彩虹让世界变得虚幻,余周周仰望着那样盛大的美好,嘴角一再地上扬,她仿佛看到了魔界山就在眼前,而自己即将和西米克一起坐着彩虹前往更高的一层。
“真好看。”奔奔说。
余周周在彩虹的鼓舞下,终于有勇气问出那句话,“你和……你和月月……”
奔奔瞬间脸红,低头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问,“啊?”
“你和月月……”余周周再次抬头对着彩虹汲取力量,“大冬天的不穿衣服,不冷吗?……”
“……”
终于在奔奔无比娇羞而又颠三倒四的叙述中,余周周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被月月邀请到家里去玩的奔奔,在她央求下迫不得已陪她玩“公主和强盗的故事”。丹丹说电视上就是那样演的,于是他只是按照她的指示脱了衣服——奔奔一再对余周周强调,其实还是穿了小裤裤的——然后就被丹丹看到了。
最后奔奔艰难地加上了一句总结陈词,“……的确把我给冻坏了。”
余周周大笑起来,虽然她仍然觉得奔奔的做法很丢脸,可是既然他说他是被迫的,那么她为什么不原谅他呢?
“不过月月家的电视上演的是什么啊?公主和强盗的故事?”
余周周和奔奔都很困惑。后来上了大学,BBS上在男生间流传着一句话,“平生不识武藤兰,阅尽A片也枉然”,可是那个时候,幼小的他们还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三级片。
每当误会消除冰释前嫌的时候,故事就距离结尾不远了。终于余周周还是抱着自己的饼干盒子,茫然地看着舅舅请来的一群同事在妈妈指挥下将家里的东西都搬上了蓝色的卡车。奔奔站在她身边,什么话都没有说,甚至都不曾提醒她,“别忘了我”。
也许他相信余周周不会忘记他。也许他相信余周周对他说过的,“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最后在妈妈喊她上车的时候,余周周只是含着眼泪,轻轻地捏了捏奔奔的手。
总是哭鼻子的奔奔却没有哭,相反,他一直在微笑。
微笑着说,“周周,你以后一定能成为特别了不起的人。”
余周周很诧异,她心想,我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人了啊。
她是星矢,是西米克,是女王,是三眼神童暗恋的女生,是大侠,是……
奔奔像个小大人一样,非常严肃地摇头,“我是说,真正的了不起的人,就是别人眼里也很了不起的那种。”
余周周神色怔忡,直到被妈妈抱着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仍然频频回头。土道上,奔奔的小身影越来越远,她忽然慌张地“哇哇”大哭起来,视野中一片模糊,只有一个小黑点,安静地看着她离去。
卡车引擎的巨大声响一点点消弭,奔奔始终没有离开,甚至在卡车拐弯消失之后也没有。
他是唯一一个曾经走入余周周小世界里面的人,自然知道余周周在其中的威风八面。其实他也的确真心地认为她很了不起,可是不知怎么,他就是相信,有一天她的小世界终究会把所有人都包围进去,她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侠。
那么他会和那些小朋友们一起看着她,一脸羡慕地给她叫好。
希望那个时候,当她神采飞扬的目光投射到人海中,还能一眼认出他的脸。
【中期病症:谁家正太足风流】
谁没有秘密
ˇ谁没有秘密ˇ
在姥姥家的新生活一切顺利。妈妈找到了新的工作,在外婆老同事的安排下,她开始跟着一家化妆品进出口公司跑业务,这个工作听起来比上门做推拿理疗要高级得多,然而余周周并不喜欢她的新工作,因为她能感觉到妈妈越来越忙碌,却也越来越不快乐。
更重要的是,余周周在外婆家有了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三舅妈和小舅妈虽然很少说什么,但是那种不冷不热的态度在敏感懂事的余周周眼里,却显得格外刺眼。
更不用说因为房间被占用而愤懑不满的两个姐姐。
玲玲姐12岁,婷婷姐7岁。戴着红领巾每天都要上学放学的玲玲姐对于余周周来说是一个神明一样的存在——她是小学生,上帝啊,她是小学生。这个身份让余周周对她肃然起敬,何况她偷看过玲玲做作业,满篇的乘除法就像动画片中开启宝箱的神秘符号,让余周周骇然。
她好厉害。
余周周痴迷地看着她坐在客厅的圆桌前,手持粉色的Kiki&Coco自动铅,一边转笔一边皱眉思考的样子。雪白的书皮,干净平整的算术作业本,还有华丽的铁皮铅笔盒……
然而玲玲却对她很不耐烦,每当她看到余周周愣愣地盯着她时,都会皱着眉头呵斥,“别烦我!”余周周自然不是没骨气的小孩,笑话,她可是女侠!所以被呵斥过两次之后,她再也不会表现出来对于文具的一丝一毫的兴趣,甚至每每路过玲玲的学习桌时也目不斜视——这反而让玲玲更烦躁,一个来自六岁小屁孩儿的鄙视,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挫败的吗?
所以当她合上作业本,开始摆弄自己铺了一床的十几个毛绒玩具与洋娃娃的时候,就恶声恶气地喊住正在低头看书的余周周,“你,过来!”
余周周贴着墙边挪过去,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她告诉自己,即使她是一代女侠,是星矢转世,有时候也需要经历一些磨难,被打得遍体鳞伤,然后再爆发小宇宙一举灭敌。
而眼下,看来不是一举灭敌的好机会——相反,迎接她的应该是遍体鳞伤。
余玲玲把三只最丑的熊推到她面前,粗声粗气地说,“玩吧!”
让她玩最丑的玩具,这就是余玲玲能想到的最好的惩罚措施。当玲玲正忙着给自己的洋娃娃换装的时候,她忽然发现余周周一直动也不动地盯着床沿,而自己交到她手里的那三只熊,一白两棕,被她排列成了一条线,沿着床尾肩并肩地坐着,面朝墙壁,和余周周一同沉默,不知道在做什么。
“你干嘛呢?”余玲玲从床的另一头爬过来。
余周周抬头,轻轻地叹口气,指着白熊说,“小雪不知道她应该跟谁走。”
余玲玲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把三只熊都搂进怀里,指着门口说,“离我远点。”
余周周十分平静淡定地站起身,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玲玲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突然尖叫起来,把娃娃扔得满地都是。
当天晚上她就郑重地对余婷婷说,千万不要理余周周,余周周是个精神病。
虽然她也不喜欢余婷婷——一个从小就又虚荣又喜欢卖乖讨巧的小姑娘,可是至少和余婷婷一起住了好几年,而且也知道怎么对付她,但是余周周是个类似于外星人的存在,她现在还没有把握收复这个家伙。
所以,余周周的生活中,“姐姐”从来就不是一个温柔美好的词语。她在外婆家的少年时光,这个词基本上等同于“大魔王”。
有时候余玲玲猛地推开余周周的房门,就会看到她把各色纱巾枕套床单围得满身都是,从头巾到面纱再到披肩长裙,然后在屋子里面摆出孔雀舞的姿势,露出傲视群雄的眼神,这种眼神甚至在她闯入的那一刻仍然没有惊慌,而是凌厉地扫射过来。
余玲玲听到她大喝,“呔!妖怪哪里逃?!”
于是自此玲玲知道,这个妹妹不仅仅是外星人——而且还是对地球人很不友好的那种。
不过很快,她们没有办法再维持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了。
当心慌不已的余玲玲四处寻找不知道被她落在哪里的日记时,她看到正窝在客厅的墙角盘腿坐在地毯上翻着自己的粉色日记本读得津津有味的余周周。
“啊!——”余玲玲尖叫起来,吓得外婆急急忙忙从房间里赶到客厅,“怎么了你,想吓死我啊?谁踩到你尾巴啦?!”
“奶奶,她……”余玲玲劈手一指,却突然想起来那本日记是很私密的内容,绝对不能让奶奶知道,于是连忙吞下后半句,摆摆手说,“没事儿,没事儿。”
好不容易把外婆哄走,余玲玲气急败坏地冲到余周周面前夺走日记本,指着她,连语调都变了,“你你你你……你怎么能偷看我的日记?”
“那个东西不可以看吗?”余周周歪头,“我在茶几下面捡到的。”
“日记本是不可以看的!”这孩子怎么什么都不懂啊,余玲玲压低声音尖叫,“这里面有秘密,秘密!”
秘密?余周周摊手,秘密是什么?
是不是“林志荣,其实我不是讨厌你,我比她们还喜欢你,可是我不愿意看到你duo落,不愿意看到你上课不好好听讲”?
或者是“劳技老师简直就是个大三八,讨厌死人了!”
还是“今天考生字的时候我和乔喜儿一起在底下翻书来着,那个死老太婆根本看不见我们”?
可是她没有问,直觉告诉她,问了会有大麻烦。
“我没看。”她摇头。
“我都抓住你了,你还跟我撒谎?你没看?”余玲玲简直要抓狂了。
“我不识字。”她继续摇头。
余玲玲转身从书柜上抽出余周周带来的那本《伊索寓言》,“你骗鬼啊?!”
这次,轮到余周周不耐烦了:“我说我不认字,是为了安慰你,你有完没完?”
许多年后,余玲玲终于披上婚纱,甚至早已想不起来林志荣、乔喜儿、劳技老师的长相,然而看着站在身边穿着伴娘服的余周周,仍然会忆起彼时眼前的小不点儿。纵使伴娘余周周再怎么清丽温婉地笑,她仍然心有余悸,耳边始终回荡着那句无比平静淡定的,“我是为了安慰你”。
很长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余玲玲才做梦一般地嘱咐道,“总之,你不能告诉别人,谁都不能说,这是秘密!”
想到这个丫头很可能高叫着“玲玲姐姐喜欢林志荣”,她就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余周周摇头:“我不会说的。”
这句话几乎等同于“我什么都知道了”,杀伤力更大。余玲玲颓败地夺门而出。
然而坐在原地的余周周却开始认真地思考起“秘密”的意思了——似乎,秘密是一种很微妙的存在,往往关乎一些比较阴暗的东西,比如骂老师,比如作弊……只是为什么喜欢一个人也是秘密呢?
只要不想告诉别人的,都是秘密吗?
那么余周周有秘密吗?她拄着下巴思考了很久,她似乎没有什么别人不知道的事情,至少,妈妈全都知道。
等等!她激动地站了起来,是的,有一件事情,妈妈并不知道。
那张躺在饼干盒子里面的原稿纸,上面的两个名字,陈桉,余周周。
余周周握紧了小拳头,告诉自己,周周,从今天起,你也有秘密了。
再见四皇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