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对于方至来说,是一种奇异的状态。比如骑死飞的时候,双腿上下起伏,景物从眼里飞快地掠过。他的脑子就会出现一片直线延伸的空白。什么都没有,空空的,不知道自己的方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有时候,站在繁华的街道上,他的脑子也会突然像电脑一样当机,身边是或沉默或喧嚣的陌生人,阳光明烈灿烂,他的灵魂被抽离出身体,停滞在某个不知名的空间里。
有时和他的兄弟们在一起,也会出现莫名其妙的空白。
比如此时此刻,Befixed里弥漫着啤酒的气味。七个男生时不时地爆发出哄笑和叫嚣声,最高个子的叫飞机。飞机说:“今天真的爽爆了!”
浑身肌肉的小浩克说:“谁让那个姓江的害得我们快递做不下去!”
瘦瘦的狗嘴说:“也多亏小爆了啊,电脑这么厉害,能把电梯停住。”
小爆小小得意地说:“停个电梯有什么难啊,还是至哥计划得好。”
方至半倚在沙发上,耳旁传进说话的声音,却反应不出说话的意思,只有手中的啤酒罐,微微冰着指尖。
小爆拍了一下方至的肩膀说:“又梦游了?”
方至像收魂回来似的,拿起啤酒喝了一口问:“说什么呢?”
小爆说:“快递不做了,你说我们几个以后干什么啊?”
“再说吧。”
方至懒洋洋地瘫在沙发上,好像不久之前,在电梯里整治江纪言的根本不是他。
Befixed最初就是屋子里的这七个爱玩死飞的男生组建起来的。开始一起练死飞,后来接商演,做快递。方至不是他们中最大的,但大家都习惯都听他的安排。因为车技好,也因为有头脑。就像小浩克常说的,如果没有方至,我们基本就是街边玩车的小混混。
姚江和姚海是一对兄弟。
姚海说:“别再说啊,现在就说吧。”
方至说:“狗嘴已经上大学了,小浩克明年高考。你们俩不是要实习吗?各有各事,现在散了也挺好。”
飞机年龄最大,已经二十三岁了。他说:“喂,怎么说散就散啊。散了你去哪儿啊?”
“我……想去复华读书。”
“噗!”小爆一口喷出来说,“我没听错吧,你去复华?”
“怎么了?”方至把指节捏得嘎嘣嘎嘣响,一脸恐吓说,“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没问题。”小爆害怕地说,“至哥说什么都是对的。”
大家一起沉默了。突然说起了散伙,心里难免有点伤心。飞机安静了一会儿,说:“虽然各有各事,但Befixed永远都在,这里是咱们的家。”
方至咳了咳说:“我准备搬走了。”
飞机的脸一瞬间僵住了。七个人里,只有方至和小爆没有家。他们的家就是Befixed。如果方至搬走了,Befixed就真的没有了。
方至看着飞机要哭的脸,坐起来,给了飞机一拳说:“逗你的,我准备开一家死飞配件店,你们可以入股了啊。”
屋子里的兴奋顿时又回来了。几个男生在一起大呼小叫地尖叫起来,好像Befixed已经是雄霸天下的国际连锁店了。
就在他们热闹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急促的节奏,透出一种愤怒。
是艾周,身上还穿着那件贵得要死,却又狼狈不堪的小礼服。她刚从酒店回来,连宿舍都没回就直接来了Befixed。她猜出“黑衣人”的一瞬,心里都要爆炸了。
她一边拍门,一边喊:“方至,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出来!”
小浩克探头看了看说:“哎?那不是今天电梯里那个女生吗?”
方至走出来,打开门说:“你怎么又来了?”
“今天是不是你?”
“是我,怎么了?”
“你……”艾周原以为方至会否认,没想到他竟坦然承认,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她结巴地说,“你、你为什么这样做?”
“报复不懂吗?”方至句句干脆。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什么样?”方至反问她,“被人欺负只能忍是吗?艾周,我们太久不见了,你认识的方至我不认识。”
“就算报复,你不觉得也有点儿过分了吗?”
方至微微笑了,说:“你是想说,我对你有点儿过分了吧?但是我想告诉你,现在的我,非黑即白,你选择参加江纪言的发布会,就是选择了自己的圈子。”
就在这时,后面的卧室里突然走出一个男人,头发乱糟糟的,身材微胖。一身淡蓝的棉布睡衣,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他茫然地向门口望过来,突然边叫边奔过来:“小美!小美你来找我了!”
艾周怔了一下才认出来,是方烈。他真是老得太多了,曾经的帅气已经看不到一丝一毫。
男生们冲上去,七手八脚地拦住他。小浩克和飞机从两边架住他的胳膊说:“叔,叔,那不是小美,你看错了!”
小爆喊:“快拿尿不湿,好像尿透了。”
姚海笨手笨脚地翻出一包,一撕,哗地撒了一地。一片一片的白色方包,和方至书包里的一模一样。显然所谓的“姨妈裤事件”根本是冤枉了他。
方至回头看了一眼,说:“如果我从前是头孤独的鲸,现在我已经找了鲸群。谢谢你还记得我们曾经的小约定,不过以后不需要了。你有你的世界,不要再来我这里。”
2:诀别的意味
艾周是第二次被方至拒绝在Befixed的门外。她低着头,默默地往回走。
天色渐渐昏暗,空气里混杂着深秋的寒意。艾周忘不了方至看自己的眼神,不是冷漠,不是厌恶,而是没一丝情绪。她发现,方至也许看得比她透彻。她这么愤愤不平地找过来,不是因为他的报复有多过分,而是接受不了方至把自己和江纪言同等对待。
他们可是有过少年约定的人啊。
艾周忍不住想起初中时的方至,就像他自己说的,总是在遭受无休止地欺侮。
他的书,常常会被“不小心”地碰在地上,多出几个鞋印。或是凳子上,莫名其妙地出现图钉,刺进他的大腿。有时候,只是一个无意交接的眼神,就会被视作挑衅,招来男生们的围攻。
班主任问他:“你的脸上怎么总有伤?是不是老在校外打架?”
方至以前会解释,某某某总是找他的麻烦。但后来不会了。因为班主任的回应只是一句话:“人家怎么不找别人只找你呢?一个巴掌拍不响。”
于是方至这只“巴掌”最终选择了沉默。
不过,沉默有时是妥协与软弱,有时,却是不屈与不屑。方至越是不声不响地闭紧嘴巴,内心里越是滋长出一种无法摧毁的坚硬。
方至就是在那一年爱上死飞的。
常常是在清晨,整座城市还没有醒来,方至就会推着方烈的旧车子,走上空旷的街道。
曾经,他无比讨厌死飞,觉得它占走了方烈全部的时间,但是现在,他却开始有点儿理解爸爸为什么那么热爱骑行。因为在高速机械的运动中,他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去想,身旁的一切都漫漶成浮光,只有清晰无比的前路,永无尽头。
应该是五月,海风潮暖的初夏。方至放学回家,发现方烈竟然不在。他焦急又慌张地一路找出去。后来,在离海滩不远的路边,他终于找到方烈。方烈躺在树荫下的长椅上睡着了,他的脚边,坐着一个穿着校服裙的女生。
是艾周。
她看见方至,站起来说:“你手机怎么停机了啊?”
方至看到爸爸没事,终于放下心了。他嘟囔说:“早欠费了。”
艾周说:“我路过看见你爸睡在这儿,猜你就得急。我本来想去找你的,又怕你爸醒了乱走。”
“也不知道他怎么把门打开的……谢谢你啊。”
方至没有叫醒方烈,靠着椅背,看远方的海岸。那里正盖着一幢古怪的建筑,屋顶有一头巨大的鲸鱼模型,做出昂头摆尾的样子,远远望去,就像一条真的跃出海面的鲸。
艾周走到他身边说:“听说那里好像要建成亚洲最大的海洋馆呢。”
方至看着那头鲸说:“你觉不觉得鲸是一种很古怪的生物。明明不是鱼,却生活在海里。明明是头哺乳动物,却又没法回到大陆。它注定孤独没有朋友,不属于任何一类。”
他是在说他自己吧。
艾周第一次发觉方至的改变。现实逼着他迅速长成了一头古怪而孤独的鲸,只是,还不够强大,不够庞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