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收拾才发现,来京城才几个月啊,怎么她就多出了这么多的东西?唉,都是文子,净给她瞎花钱。她都半截身子埋了土的人了,还买这么多衣服干啥呀!真是!

赶紧搬过去吧,到那边,每天好好挣钱,挣了钱,赶紧给文子娶个媳妇!唉,这么大岁数了还打着光棍,文子这是……真没媳妇命啊……

这老太太和几个月前比起来,已经大不一样。发型不一样,衣服不一样。就连脸,也因为用了南思文给她买的啥擦脸油,变得光滑白净了许多,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而真正让她变得年轻的,其实还是那股子精气神儿。

和她的儿子一样,大铁锅炖鸡的成功,也给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和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

她想着以后挣钱的事,想着每天每天收进来的票子,越想就越是高兴,忍不住哼起了山里的小曲儿。她拾掇出好多东西,就等着儿子回来,就搬家!

南思文回来了,却没搬成家。他倒头就病倒了。

他先跟他娘说补个觉,一睡就睡到了下午。等老太太察觉不对的时候,摸他的额头,已经滚烫得吓人。早上还对未来生活充满希望的老太太,顿时感到天要塌了一般,全然慌了神。

这种时候,就真的体现出“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这句话的分量了。全南思文的工友们,几个人抬着,开着面包车把他送到了医院。

病因其实很简单,就是外感风寒。这平时体魄健壮几乎从来不生病的人,突然一病,那真是来势汹涌。所以看着吓人。但他底子在,输了一天的液。第二天再倒头睡一整天,虽然精神还不太好,但人已经没大事儿了。

这种时候,就看出一个人的人缘来了。除了他娘,张全也里里外外的张罗着帮忙照顾,连老赵都特意为他煮了肉粥。老板都交代要他好好休息几天。

张全撅着屁股。粥太烫了,他拿个勺子,端着碗在窗户边上,借着窗户缝里吹进来的一丝凉风,搅活着。一转头,看见南思文在看他。

“咋了?”他问。

“没事……”南思文移开视线,靠在床头发呆。

望着阳光里漂浮的尘埃,他的目光晦涩不明。

他忽然想明白,其实顾清夏对他,不过就是做了和张全媳妇一模一样的事。

可他却无论如何,都没法把顾清夏和张全媳妇划上等号。她们……怎么能一样呢?可……又哪里……不一样了?

他思绪纷乱。

他想起来,顾清夏说,谁是小霞?这世上,从来都没有过这个人。

他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她说的对。

小霞……只是他的一个梦。

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叫作顾清夏的女人。这个女人的心,又冷,又硬。

他该忘记,却像中了蛊。他该远离,却渴望靠近。他该鄙弃,却无法抗拒。

这世上,怎么能有这样一个女人?

第72章

喝完粥,他就想躺下。

张全说:“还睡?睡一天了。再睡,晚上还睡不睡啊?”

南思文躺下:“不想动。”

张全捅他:“起来,起来,越睡越没力气。你起来走动走动。”想了想,道:“笔记本给你拿过来?你看看片儿?”

张全有个笔记本电脑,偶尔上网,主要用来看毛片儿。

南思文本来想说不用,想了想,道:“拿过来吧,我上会儿网。”

与时俱进,大院儿里也是有wifi的。南思文坐起来,靠着床栏杆,抱着张全的笔记本上网。百度了一个汽车销售网站,查找奔驰……

“看啥呢?”张全凑过来,“这啥车?愣头愣脑的,不好看!咋?还是奔驰?”

奔驰g级的amg。南思文死死的盯着那价格。

张全看看价格,咋舌:“这谁买得起啊?一辈子挣不到一部车的钱啊!”

那是“大铁锅炖鸡”不吃不喝不花销,十多年才能挣出来的钱!但南思文知道当然有人能买得起,不仅买得起,还不止一辆。

“车标是个马,是啥车?”他问。

张全想了想,肯定的说:“宝骏。”

肯定不是宝骏!南思文在搜索栏里输入“车标是马的车”,查到一篇文章,恰好就是罗列所有车标是马的车。他点进去看了看,知道了那个牌子叫法拉利。

他搜索了“法拉利”,很快进入一个汽车网站。他看了看,找到一辆和那辆冰蓝色的跑车样子差不多的跑车。

他盯着那价格。

张全趴近屏幕看了看,确信自己没看错。“哎哟我的妈……”他惊得重复道,“哎哟我的妈!哎哟我的妈!”

“别一辈子了,这十辈子也挣不到这个车钱啊?我说这车真有人买啊?傻不傻啊!有那多钱,干点啥不行?买个车?”

南思文盯着屏幕半晌,觉得身体还很虚弱,没有力气。

他扣上笔记本,推给张全:“我睡会儿,别吵我。”说着就蒙着头睡了。

梦中光怪陆离,直到天黑时被他娘叫起来,还觉得脑袋里一片混乱,又不记得梦到些什么。他娘给他手擀了面条子,用鸡汤煮的软软的,闻着香又好克化。他睡了一天,躺得恶心了,穿衣起身,端着碗坐椅子上呼噜噜吃面条。他娘给他收拾床铺。

睡多了,南思文头有点疼,他有一边吃着面条,一边发呆。忽然听他娘说:“这啥?”一抬头,看见他娘趴在床上,揪扯。就从床尾和墙壁的缝隙中扯了一坨东西。

抖抖灰,打开一看,是条牛仔裤。挺好的裤子,就是渍上一块一块的黑色,也不知道是什么。

老太太自己看了看,还摸了摸,埋怨道:“这是啥啊?放这么久,怕是洗不掉了。你咋不早洗!”她一辈子节俭惯了,纵然最近挣到些钱,也改不过来这节俭的习惯。好好一条裤子,就洗不出来了。要是她的,也就凑合穿了。可再节俭,她也想让儿子穿得体体面面的。要洗不掉,就只能扔了。怪心疼!这屋里没个女人就是不行啊!

南思文想起来了。“是血。”他说,看着他娘吓一条,赶紧补充,“别人的。”他当时随手把裤子搭在床尾,大概掉到缝隙里去了,他当时也没在意。

“血啊?那肯定洗不掉了。”老太太心疼的说。一边说,一边挨个掏兜。男人家粗心,不定哪个兜里就放着钱呢。裤子可以扔,钱可不能扔。掏到后兜,就掏出张卡片。

“这是啥,还有用不?”她递给南思文。

“啥?”南思文随手接过来。

一张非常简洁的名片,只有一个姓王的男人的名字,和一串电话号码。

南思文鼓鼓的腮帮渐渐停止咀嚼。他想起了那一排黑色的奔驰车,车子开了,王老板还从车窗里探出身子对他喊,要他记得给他打电话。

王老板的意思他明白,无非就是报恩。但他觉得他不需要,就抛在了脑后。那些人路数不正,他不想沾他们。

但那只是他当时的想法。

人这一生,在任何一段经历和改变发生之前,都没法提前预料。

王老板接到南思文的电话,颇感玩味。

半年前,他一个不小心,着了别人的道儿,差点就叫人给活埋了。现在回想起来,还惊心动魄。

得亏遇到那么一个年轻人。

他其实一直在等这个电话。救命之恩,不得不报。他等着对方打电话,提条件。结果那年轻人就没了音信。或者两万块钱他就满足了?王老板觉得,那也太便宜了。他的命,可金贵着呢!

当然也有可能,对方是不想沾他。很多普通人,不愿意跟他们这样的人打交道,心里有忌讳。

只是没想到时隔半年,终于又接到了这个电话。王老板稍加思索,便猜到这年轻人必是遇到什么难事,又或者有什么经历,促使他改变了想法。

他对那个年轻人的印象相当深刻,毕竟是在那种境况下相遇。三更半夜的,乌漆麻黑的树林里,看到有人要活埋人,他敢出来阻止,说明他善;以一敌二,毫不畏惧,说明他勇;对方有刀的情况下一对二还能胜出,说明他猛。

而且这人,眉眼正。麻袋打开,他看到这小伙子第一眼的时候,就对他心生好感。

可以看看,他想。

王老板和南思文约在一间茶室里见面。

王老板还能记得南思文的眉眼,南思文其实已经不太记得王老板的相貌了。他到的时候,看到有两个黑西装就站在那间茶室的门口,摆出守卫的姿态。他的脚步凝滞了一瞬。

但他随后就迈开步子,走进去了。

“小老弟,来啦?”王老板笑眯眯的跟他打招呼,“坐。”

“王老板。”南思文礼貌的打招呼。坐下后,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不由得踟蹰起来。

王老板笑眯眯的看着他,也不先开口。

南思文咬了咬牙,他既然下了决心,就不会再退缩。

“王老板,冒昧给您打电话,我就不兜圈子,直说了。”南思文抬眸,直视着王老板,“我找您,是想请您指点我,怎么样才能……出人头地?”

王老板夹着烟,笑眯眯的看着他,问:“你得先给我定义,什么才算是……出人头地?”

南思文毫不犹豫的说:“有钱!必须得有钱。男人没钱,什么都别说。”

“我开了一家饭铺,一个月差不多能挣……”南思文深呼吸,“头一个月,我特别开心,觉得自己真的挣着钱了!可现在……不够……差太多……”

“来,小老弟,跟我说说,你这是遇到什么事了?”王老板能看得出来,当南思文说“不够”的时候,眼睛里闪过的是一种无力的苦楚。

南思文沉默半晌,才说:“我媳妇跑了……她看不上我。她现在跟了别的男人。”

他掏出手机,找出他从网上下载的图片,递给王老板:“那个男人,开的就是这种车。”

王老板看了看照片里的车,笑笑:“你知道这车多少钱?”

“知道。”南思文点头。是他十辈子挣不出来的钱。

“小老弟啊……”王老板把手机还给他,“这个车……可不是‘出人头地’四个字就能概括的了的。你要想到这个高度,我……给不了你。”

南思文眼中闪过黯然。那个眼睛狭长的男人,身上贵气逼人。跟他见过的一些小老板,包工头,都完全不一样。他心里其实明白,那个男人的身份和地位,必然是要比他知道的那些“有钱人”要高得多。

但他没有放弃:“那您觉得,我该怎么办?”

王老板弹弹烟灰,含笑道:“老弟,你救过我一命。你知道我的命值多少钱?”

南思文摇摇头:“不知道。”

王老板笑了几声,道:“老弟,救命之恩,不能不报。你要的‘出人头地’我给不了你。但我不会叫你白来一趟。我有两个选择给你,看你选哪个了。”

“您说。”

“第一个,我在东二环的酒吧街那儿,就武警医院旁边那儿,还有间小酒吧,一年的纯利在二百个出头。我把它给你。一年二百个,在京城也能过得舒舒坦坦的。”王老板看着他说。

南思文并未为之所动,他看着王老板,道:“您说说第二个。”

王老板没直接说出第二个选择,反倒是问他:“小老弟,你知道我是谁吗?”

南思文摇头。

“那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王老板接着问。

南思文犹豫了一下,说出自己的猜想:“您是……捞偏门的?”

王老板笑了:“哟……这个词是哪的方言啊?有点像过去香港老电影里说的。”

南思文还真就是从香港黑帮电影的碟片里学的这个词。

王老板笑道:“要说,就是那么个意思。像我这样的人,过的日子跟平常人不大一样。电影里那些有点夸张,不过也不算太夸张。你遇着我的时候,你知道是怎么个情况……”

南思文点头。他遇到他时,王老板这么大一个大老板,差点就叫人给活埋了。王老板说的“过的日子跟平常人不大一样”,他懂。

“你明白就行。”王老板接着说,“你要不想要那酒吧,我给你第二个选择——我给你……机会。你可以跟在我身边。但你干成什么样,得看你自己。

王老板说完,并没有立刻就要南思文做出抉择。反倒是像拉家常一样的问他:“今年多大了?”

“二十八……该二十九了。”

“还年轻啊……”王老板眼中流露出怀念的神色,笑道,“你知道我在你这个年纪,在干什么吗?”

南思文沉默聆听。

王老板笑道:“真巧,我在干跟你一样的事。我厚着脸皮从我老婆娘家借了笔钱,开了一家小饭馆,专做水煮鱼。然后一路……我就走到了今天。”

“法拉利的车,我也有辆价格差不离的。”

“你想要的‘出人头地”,我说我给不了你,是真的。因为那种高度,不是能‘给’出来的。没人能给你。那得……看造化,看你……这个人。”

“小老弟,别急着做决定。回去好好想想,我给你时间。想清楚了,再来回我。”

第73章

南思文想了好几天。他想明白了。

他不知道跟着王老板能怎么样,但他知道做一个吊车司机能怎么样。看看大院里几个年纪大的司机就知道了,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当年他第一次拿到一个月好几千块的工资的时候,是欣喜若狂的。他第一次收入过万的时候,是豪气冲天的。可现在,这些都不能令他满足。

人,总是渴求往上走的。当他身后有动力,或者身前有机遇的时候,这种渴望就会格外的强烈。

南思文现在恰就是这种情况。

做一个吊车司机的前途,曾令他欣喜,感到人生经历了重大的转折。可现在,却只令他感到绝望。

因为他要追求的那个目标,太高,太远。

他知道他或许一辈子达不到那个高度,可就让他这样坐以待毙……他不愿意。他若是这样的人,当年就不会决然的走出大山。

他于是拿出了当年走出大山的勇气,在几天之后,给王老板打了个电话……

南思文的娘知道南思文辞去了吊车司机的工作,不由得大惊失色。虽然大铁锅炖鸡也很赚钱,但这些年,这老太太都在为南思文拥有吊车本,能在大城市里做一个吊车司机而感到骄傲。这也是她在村人面前炫耀的资本。

乍然听说着一个月好几千块的工作,南思文说辞就辞了,老太太一时间不由惶然失措,仿佛失了根本。

南思文不得不安慰她说:“新工作已经找着了,挣得比这个多。”至于新工作到底是干什么的,在他娘的追问之下,他却含糊其辞的混过去了。

他知道,还是不要跟他娘说明白的好。她若知道,势必会拼命阻止他。

他离开了大院,先在租的那个一居室里搭了个折叠床。但他其实也不常回来住。他们在老板那里,有员工宿舍。

他打电话回复王老板的时候,王老板说:“丑话先说在前头,我给你机会,那么你对我的救命之恩……”

他不待王老板说完就接口:“两清了。”

王老板看他懂事,含笑点头。

虽然这么说,但对曾经救过自己一命的人,王老板还是比较优待的。在员工宿舍,单独拨给南思文一个单间,让他不用和别人挤着。

真正跟了王老板,南思文才知道,原来王老板,就是“天上界”的老板。

这个国家只要是男人,就没人不知道“天上界”。位于帝都的东三环,那是个夜夜笙歌,纸醉金迷的世界。“天上界”的小姐,据说是全国质量最高的小姐。曾经有位外省的省级官员,揣着三万现金去天上界消费,满以为够了。谁知一结账,消费八万。以至于该官员不得不打电话求助。而这在天上界,其实还只是最普通的消费而已。

那是个,日进斗金的地方。

王老板把南思文带在身边一段时间,细细观察。而后觉得满意,便放他出去,先去下面熟悉他的产业。

王老板的产业,当然不止天上界一处。天上界尚算是半黑半白,王老板的手里,还有更多见不得光的产业。

南思文的娘,觉得儿子自从换了新工作,就变得益发的沉默了。

这一天,南思文没提前打电话就回了出租屋。他回到家就洗手,洗了很多次。

他的娘做好了饭喊他吃的时候,看见他在洗手,洗好了碗从厨房出来的时候,还是看到他在洗手。

他沉默着,一直洗手。可他知道,他的手,再也洗不干净了。

他知道王老板为什么让他做这样的事。王老板说了,以后,太脏的活儿不会叫他干,但是这第一次,必得他亲手来。

南思文看过《水浒》,他懂。有一种东西,叫作“投名状”。

严格意义上讲,那天之后,他才真正的成为了王老板的人……

一转眼,春节就到了。

南思文母子俩,这是第一次一起在大山以外的地方过春节。因为经济的原因,并不是所有的打工者都会在春节回家团聚的。有很多人,为了节省火车费,宁可好几年不回家。

除夕这天,南思文招呼了几个这样的朋友,把他们叫到了出租屋,南思文的娘带着他们一起包饺子,也热热闹闹的过了一个年。

大家吃了饺子散去了。南思文的娘晚上准时守着电视看春晚。南思文就坐在灯下看书。

那些书都是王老板给他的。王老板的书房的书多得已经让他震惊了,而王老板的地下室,还有更多更多的书。

“都是我年轻时候看的书,你喜欢的话,拿去看。”王老板说,“人啊,得读书。你可以没有学历,但你脑子里不能没有东西。”

后来王老板就收拾出几箱子书,让他搬回去。那些书很杂,什么都有。有传记,有企业管理,有厚黑学,还有说禅,甚至一些乱七八糟的小说。但不管是什么书,南思文都很认真的读。

他离开大山,来到大城市,以为自己的眼界已经开阔,但他一边读书,一边跟着王老板,才发现原来他从前看到的世界只是这个世界的冰山一角。他跟在王老板身边,眼界才慢慢的真的拓宽。

他终于慢慢的明白,会开那种价格的法拉利跑车的是什么样的人。

他的绝望,没有减轻,反而益深……

在李盛的要求下,顾清夏在春节之前就先去李家拜访过,给李家人拜了早年。然后,她就回了江都自己的家。

直到下了飞机,踩在江都的土地上,她才有一种放松下来的感觉。

她前脚才进家,后脚李盛的电话就追到了江都家里的座机上。顾教授接的电话:“她到了……到了……你别担心……嗯嗯,代我问你父母新年好……嗯……”

也不知道李盛都说些什么,顾教授这个电话足足讲了快有十分钟才挂。挂了电话,脸上还笑呵呵的,那种愉悦,看得出来是发自内心的。顾清夏眼神微黯。

“小李啊……真是个热心人。”任老师也这么说。“常常打电话过来问候我们。”

任老师的职称评定已经下来了,副教授的职衔。憋屈了这么多年,任老师也终于扬眉吐气了一番。直说:“得好好谢谢小李呢!”

顾清夏顿了顿,撒娇道:“谢什么呀,他该做的。”

任老师就眉间舒畅。对她来说,比评上副教授更让她开心的,是享受准女婿的孝敬。若不是对女儿真正上心,李盛那小伙子又怎么会专程了为了她的事到江都来跑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