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纵海水捣乱的人,不是她。
他抬起头来,往天上望去。
‘不可以让他看见他!’林啾的心脏猛地一揪,她不假思索,向他掷出了一记湮莲变。
出手的一刹那,她已感觉到了自己的不同。
她的莲,已彻底介于虚实之间,眨眼湮灭,眨眼涅槃,好像断片一般,闪逝着直袭卓晋。
凭着直觉和本能,她成功打断了他抬头看天的动作。
卓晋面无表情,抬起一只手。
只见正要四散攻击的湮莲,忽然被冻在半空,寸寸破裂。
果然,与他的实力相比,她连蚍蜉撼树都算不上。
然而令林啾也感到意外的是,湮莲破灭,竟还不是终结。仿佛有人用黑色的画笔勾勒出莲瓣一般,在湮莲消失之处,重新浮起一朵虚幻空心的黑莲,锲而不舍地朝着卓晋掠去。
掠出几丈,乍然破碎,散成漫天碎莲,每一朵,都是只有黑纹勾边的空心幻莲。
只要见识过虚空裂纹威力的人,便绝不会小觑这些看似无害的水墨幻莲。卓晋总算是动了动眉梢,一张冰霜结界出现在他面前,阻下了那些蜜蜂般的小莲。
“是你。”他的声音不大,却穿过了数百丈距离,落入林啾耳中。
不久之前,他冻碎了王卫之带回来的灵气小莲。
此刻看见林啾的招式,他便知道了她是谁——被王卫之错认成眉双的那个女人。
林啾脊背紧绷,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她也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
“你和你的同伴,想要什么?”他很讲道理地问道。
“诶?”林啾一怔。
他踏前一步,距离她近了许多,唇角带笑,笑意不达眼底:“明知不敌,是想要孤注一掷么。”
当他说第一个字的时候,林啾已感觉到周身气温骤降,话音落下,她呼出的气已经变成了白雾,仿佛天地之手抽走了季节,将夏日变成了凛冬。
幸好在他接近时,她已利用虚实镜遁入了虚空。
“虚实镜。”他的眉梢难得地动了动,长袖一挥,假身破灭。
林啾飞快地退出了他的攻击范围,心跳像擂鼓一般。
作为敌人的魏凉实在太可怕了。若不是她早已知道他动手前绝不会打招呼的话,此刻已被他冻成一根冰棍了。
假身破灭之时,他信手挥出一道白色霜刃,直斩九天!
他不必猜也知道,那个用海水与他隔着混沌虚空打斗的人此刻正隐在空中等待时机。
他并不把这两个人放在心上。可杀,可不杀。
所以他并没有追击遁入虚空的林啾,而是转为对付她的同伴。
白色霜刃像一道流光,无声无息掠上高空。
“叮。”
霜刃前一秒离手,后一秒空中响起了清脆的碎冰声。
“唔?”
撞上了什么,粉碎的竟是他的冰霜之刃?
正要抬头去看时,他忽然感觉到一股足以摧毁一切的气息在头顶上方生成,没有丝毫停留,便直直冲他而来!
‘不可能。’脑中率先划过这样一个念头。
这样庞大的力量,绝无可能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潜到他的身边。即便当真有什么手段可以完美地隐藏气息,但是蓄起这样毁天灭地的一击必定需要时间,这个过程绝对不可能瞒得过他。
而且,想要发出如此威势,恐怕得抽光整个东海的灵气,然而并没有,天地灵气并未发生明显的变化。
虽然难以置信,但他眼中连一丝茫然也无。
念头转过的瞬间,他已用衣袖挥起万钧海水。只见极远之处的整个漩涡壁像是瞬移一般,被他抓到身前。
大海生生挪移千丈,任凭调遣。这比海啸更要恐怖千万倍,大海仿佛无法回过神来,连漩涡的波纹都还没有来得及改变。
遁在虚空中的林啾瞬间寒毛倒竖,她不假思索,祭出解莲渡。
她凭着本能,直接将身躯化成了那种黑纹空心的水墨幻莲。
解体的瞬间,她清晰地感觉到海水携着恐怖至极的力量,从她身上穿过,然后瞬间冻结成冰——若是迟一秒化莲,恐怕她会被打出虚空,像一个被海啸挟裹的凡人一般,顷刻间粉身碎骨。
幸好此刻她施展秘技,将自己化成了虚无。
逃到高空避过海墙之后,她抚着“怦怦”乱跳的心口,心惊胆战地想道,若不是方才发狠强行将业莲转成小陀螺的话,此刻,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她若是出了事,那魏凉……
念头晃过的瞬间,她已看到了魏凉施展的神迹。
眼前最先浮起的却是一幕回忆。
那时她躺在魏凉的腿上,看浅如玉种髓玉花。等待髓玉花开的日子无所事事,二人便时不时细细碎碎地说些话。
她曾让魏凉用冰凝成凸透镜,聚焦阳光,烧枯叶子玩。他说很喜欢她脑袋里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而此刻,视野可及的整一方天幕,都被他变成了凸透镜。他要借用烈日的威能,烧了底下这个擅长用冰的强者!
从底下往天上望去,太阳已经严重变形,仿佛一个彻底摊平的煎蛋一般,糊满了天空。【危险警告,千万不可以用放大镜对着太阳看,会烧伤眼睛】
眼前的一切都罩上了朦胧光晕,那万顷海水被‘卓晋’抓来,瞬移过程中冻成了坚冰,他挥舞双袖,便见万丈冰龙形成了一股气势冲天的冰霜飓风,比方才那“龙吸水”强撼不知多少倍!
坚冰飞旋,林啾竟眼睁睁看着面前呈现出一幕只有气象卫星才能拍到的景象——无尽的海洋中,铺上了根本望不到边际的白色气旋。涌动的风暴云团其实是凝结成冰的海水,它的速度快到了极致,然而因为体型实在是广阔无垠,看起来竟像是在缓缓爬行旋转一般。
卓晋长袖挥动。这一刻,浑身泛着白光的他,已不再像是人,而是足以操纵世界的神。
随着他的动作,风暴中心处,一道仿佛可以击落太阳的冰霜飓风冲天而起!
而此刻,以光速袭来的那道毁灭之芒,亦是降临!
被聚焦的阳光用肉眼是看不见的。
但林啾是修士,可以“感知”到它的存在。
那样恐怖的气息,只消用神魂“看”上一眼,便足以灼瞎神魂的眼睛。
那是真正的天地之力,它击碎时空,直直轰在了冰霜飓风的最顶端!此刻,它正像一条冰龙一般,引颈长啸。
林啾的头皮轰然麻炸。
这是天与地的对决。
只僵持了一瞬,冰龙的龙头便被蒸发汽化,碎玉之声震得整个空间微微发颤,坚冰爆起的冰雾被染上了七彩斑斓,冰龙被迅速压向地面,一蓬又一蓬汽化的冰雾弥漫在天地之间,借着它们朦胧的渲染,林啾看到了那道毁灭之光的真容。
它其实并没有真容。
只不过四周氤氲着七彩冰雾,而它所在之处,却是将一切都毁灭殆尽。于是,直贯天地的彩雾之中,便出现了一道匀滑平整至极的强光,就像是往冬日的窗玻璃上呵了白气,然后擦出一道透亮的痕迹一般。
眼前,便是以天地为布景,氤氲天地之间的冰雾为画布,神之手指,勾勒出至炫一笔。
林啾的心脏悬到了喉咙口。
盘踞洋面的巨型冰漩涡发出尖锐的呼啸,在那个人至强的召唤下,飞速凝聚到他的身前,冲天而起,与毁灭之光对撞。
顷刻间,灰飞烟灭。
如魏凉所说,他很清楚他的弱点。
眼看那道光,便击中了那个人。
林啾听到自己身躯中的血液在哗哗流淌,她不知道此刻究竟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悬起了一口气。
就这样结束了吗?
下一瞬间,一道将空间生生震出波纹的“滋——”音回荡在天地之间。
林啾心头一跳,凝神望去。
只见毁灭之光的下方,那个人手持一面冰盾,生生扛住了这毁天灭地的威能。
他的身躯被压弯了少许,冷笑声回荡在冰雾密布的破碎归墟中,他只说了一个字。
“好。”
旋即,他手中的冰盾化成一枚成年人身躯大小的冰棱,他发出一声带着狞笑的低吼,顶住恐怖至极的威压,将那冰棱当成利箭,直射天幕!
只见刺耳的“滋”鸣声破空而起,冰棱自毁灭光柱中直掠而上,它的阴影罩住了下方那个人,使其免受强光之害,眨眼之间,它贯穿光柱,重重轰在了高空的“凸透镜”之上!
碎裂声自高空传下,破碎的仿佛是天,是地,是世界。
强光消失了。
天地黯淡了一瞬,旋即,氤氲天地之间的冰雾上,迅速染满暗红。
冰雾下方,那道身影弓下了腰,口中喷出大量的血,他招了下手,很快便见一根破碎的冰棱自空中坠下,落在他的掌心。
他的手指颤抖得厉害,捏住几乎断成两截的冰棱,将它摁进胸口,然后重重坐在地上,口中吐出一口口艳红色的冰雾。
他的眉心裂开一道缝隙,凝出一个雪白的冰霜符印,他的瞳仁变成了纯白色,正中立着一道金色坚瞳,两枚染血的尖牙自唇中刺出,像传说中的吸血鬼伯爵。
林啾知道此刻是这个人最虚弱的时候,但他仍然可以轻松地取走她的小命。
她看了他两眼,然后毫不迟疑地化身散莲,向着高空掠去。
她知道高空的透镜是魏凉的冰棱所化,那一声对撞,伤的不仅是下面这个人,魏凉,必定同样身受重伤。
即便借用了烈日的威力,但魏凉与此人相比,生生少了九十年融合神魂的时间,实力的差距可谓天堑——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已让林啾看清了现实,此时此刻,此人的实力是远远胜于魏凉的。
若是上下颠倒,被烈日之威能偷袭的人是魏凉的话……
她此刻已经丧偶了。
她掠入高空,一眼便看见了他。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虚弱的样子。他的眉心仿佛刚刚有冰雾化去,瞳中的白色正在消失,唇角……亦有淡淡白汽。
所以……方才的他,也是卓晋那副模样吗?
若是这张脸……那简直是帅到炸裂啊。
下一瞬间,林啾的色心被一抹血色给淹没了。
他的胸口赫然一个大洞,那枚冰棱裂开了几道可怕的口子,此刻被他镶在了心脏的位置,凌乱地跳动着。
林啾扑上前去,架住了正要往前倾倒的魏凉。他看着瘦,但骨骼异常结实,沉沉压在林啾肩膀上时,她不由自主向下矮了三分。
她急迫地找到了他的眼睛。
他的唇角扯起一抹笑,抬起手来,抚了抚她的脸。
“无事。他没死吧。”一开口,暗红的血便顺着唇角往下流。他的手上也染了血,待他发现时已经迟了,她的脸颊被他抹上了艳丽的绯色。
林啾忽然觉得神魂的裂伤一丝一毫也不痛了,痛处转移到了心口,一抽一抽的疼。
她摇摇头:“他也受了重伤,但性命应该无虞。”
“嗯。走。”
他本是像扶拐杖一样扶着她,说出“走”字之后,那只染血的手蕴了蕴力,重重抓住她的肩膀,想像从前一样带着她飞掠。
然而此刻的虚弱超出了他的预期。
他险些带着她栽进了冰雾中。
林啾急忙反手扶稳了他,道:“你别用力,让我来。”
魏凉斜眼瞥着她,意味深长地坏笑道:“好。你自己来。”
林啾:“……”
她现在可没闲心和他闹,因为正下方有一道带着血煞的凌厉气息正在飞速掠来。
林啾心中凛然,催动业莲,将周遭的天地灵气疯狂吸入识海,然后自身后疯狂喷涌而出,形成一股巨大的推力,推着二人向前飞掠。
魏凉饶有兴趣地斜眼看着那道搅动了风云,渐渐凝成白气的长虹。
这股灵气风暴对全盛的魏凉来说,至多便算是拂面的清风,然而此刻,两个魏凉都虚弱至极,这道涌流竟是生生阻住了身后那个人追击的脚步。
距离逐渐拉开,远方出现海岸线的时候,身后的气息已彻底被甩脱了。
“夫人,这又是什么新发明?”
林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喷气式飞机?”
她不敢大意,带着他去了几处人潮涌动的大城,留下许多误导追兵的痕迹,然后将虚实镜交到他的手中,让他遁入虚空,而她同时散成虚空墨莲,二人一起彻底抹去了最后的气息。
隐匿踪迹的次日,林啾找了一座仙门大城,寻了家灵泉驿栈住下。
屋中有一方天然灵池,林啾小心地扒去魏凉的衣裳,扶着他走入池中。
虽然已是老夫老妻了,但她还是羞红了脸,没好意思拿正眼去瞧他那副宽肩窄腰的好身材。
她扶他坐在池中的石阶上,察看他的伤势。
身上倒是没有受伤,唯有胸口那个坦露出冰棱的大洞,有点触目惊心。血都是从那里涌出来的,被他不小心弄了满身。
她能看出,那个伤口是他自己撕裂的。想必当时情急之下,他是生生撕裂自己的胸膛,将这枚冰棱镶嵌进去的。
所以,这是他的……心脏吗?
她把灵气蓄在掌心,小心地替他医治外伤。
当时,她也见到了卓晋的“心脏”,那枚冰棱穿过毁灭之光,与魏凉的冰棱撞击时,同样受了重创,几乎断成两截。
此刻回忆起当时的一幕幕,她仍然心胆俱颤,手足冰凉。
她用手温柔地抹下他的眼皮,令他闭目养神,然后小心翼翼用灵气裹住他胸口的外伤,开始替他清洗一身血迹。
他闭着眼,忽然开口说话了。
“又受伤了?”声音虽然有些虚弱,却一如既往地强势。
话音落时,他张开了眼睛,眸光重重落在她的身上。
“嗯,小事,”她淡定地解释道,“不是他伤的,我只是闲在那里无事,便试了试新的修行方法。伤在神魂,回头找如玉取些髓玉花便治好了。”
魏凉微微发白的唇挑起一角:“有髓玉花,倒是更让你肆无忌惮了。”
林啾赶紧回道:“哪里,哪里。”
“回头我一把火全烧了。”他轻轻磨着牙,发出低低的威胁。
林啾正撩着水替他清洗肩背,闻言便笑了。
“你用冰,又不用火。”
“忘了冰火么。”他坏笑出声。
林啾便记起来了。
他们第一次非常正式地亲吻,便是她挨了柳清音一剑之后。
当时他把她带到百药峰,泡在药池子里面,用冰火煮沸了一池药汤,熏得她又热又羞。那个吻,着实是动魄惊心。
微乱的呼吸声令他心情大好。
擦完后背,她发现他的外伤已经愈合了,但他看起来丝毫也没有好转,仍是那样虚弱。
“什么药有助你的伤?我们去取。”她问。
魏凉摇了摇头:“无。只能等它自动愈合。在此之前,我无法使用冰霜源力。”
“啊,”林啾点点头,“他也一样?”
“一样。”
难怪方才没有被追上。
她若有所思地看住他:“所以,你的目的并不是杀了他,而是把他逼入幕后。”
魏凉神秘一笑,眼睛坏坏地弯了起来,那意思便是——你猜?
他伸出长臂,将她拽进了怀里,轻轻吻着她的发顶。
“啾儿,啾儿。”
他轻声地唤她。
他坐在灵泉中的石阶上,她坐在他的身上侧倚着他,很快就感觉到了令她脸红的变化。
“衣裳湿了,不难受?”他似笑非笑,动手剥她那件穿到水中的衣袍。
“魏凉……”林啾无语地瞪他。
他的眸光已变得一片晦暗,声音嘶哑:“只想与你多亲密一些。安心,你有伤,我不会乱来的。”
“嗯。”她知道自家这个狂上天的家伙一定不会承认是他自己伤得不轻。
但她还是低估了他的流氓程度。
她站起来,把袍子扔到池边。再倚回他怀中时,被他抓住一摁,竟是直接摁成了紧密相连的姿态。
“……”
她下意识要跑,却被他摁得更深,然后紧紧箍在了怀里。
“不动,就这样。”他的声音仿佛在哄骗,贴着她的耳朵沉沉响起。
她倚着他的胸膛,身躯迅速发软。
这也是她,第一次在最亲密的姿态下看着他的脸。
他果然没有乱动,只是搂着她,眸光一片温存,呼吸逐渐平稳,神色尽是柔情和满足。
‘现在敢让我看脸了么?原来他在失控的时候,脸会变成那个样子。其实那个样子……帅到炸裂啊。’她心中暗暗思忖着。
她很快便发现,两个人的呼吸和心跳都变成了一样的频率。体内的灵气运行也不再囿于自身,而是变成了二人互通的更大周天。
魏凉的嗓音懒懒的,带着浓浓笑意:“双修。”
林啾瞬间明白了,这才是真正的双修。所以这个死流氓不受伤的时候根本耐不下性子来与她双修就对了。从前发生的那些,只是单方面的灵气灌注。
她正要说话,他的手指忽然压住她的唇。
有人。
林啾顿时浑身紧绷。
第76章 捉
隔壁来人了!
灵泉旅栈这种特殊的场合是严禁释放神识的,四壁上都设有防止神识窥探的禁制。
若是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话,那谁也不敢带着道侣到这种地方玩耍了——仙门中人还是很注重隐私的。
林啾心念一动,指尖凝出一朵虚空幻莲。
她小心地操纵着它,碰了碰墙壁上的禁制。
禁制一动不动。果然,寻常的禁制结界是无法拦住虚空之力的。林啾脸上露出坏笑,指尖轻轻一顶,便见那朵如同水墨勾勒出的中空幻莲悠悠哉哉穿过墙壁,潜到了隔壁竹室探查。
隔壁新来的客人,也是一对男女。
看清这对男女的面容时,林啾当场就惊呆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来到隔壁的人,竟是柳清音与王卫之。
林啾实在是没办法理解柳清音的心态。
这里是灵泉旅栈,一男一女来到这种地方,目的不言而喻。
就像此刻她与魏凉一样。
若不是两个人身上都带着伤的话,在这暧味又温暖的水池中,必定早已开始搅风搅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