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李枫然房间窗户那儿放琴的地方,也空了。只剩下一个长方形的印记。
夏天中午强烈的阳光照进来,照得视线有些虚幻,苏起眼前一晃,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弹琴的少年的身影。
去上学的路上,三人走得汗流浃背,默不作声。
许久,路子灏难过地说:“为什么不能永远在一起呢?我希望和我的朋友们能永远在一起。”
林声低迷道:“我也是。”
苏起也很难过,但她说:“没事啊。我们努力就好了,等高考完了,我们就可以又在一起了!”
路子灏想想:“也对。”
林声:“啊,车来了,快跑!”
三个少年收了思绪,他们迎着烈日和夏风,穿过斑驳树影,朝着坡下的公交车站奔驰而去。
chapter 20-3
chapter 20-3 候鸟(3)
特长生艺术生报考比普通招生早, 高三开学才一个多月, 学校就给艺术生准备了报考指南。
林声跟父母说明了志愿——上海大学美术学院。
沈卉兰心里觉着悬,怕她文化课跟不上, 但想着女儿学习很努力,进步虽慢但也稳定,就随她了。
至于李枫然, 听冯秀英阿姨说,他准备申请去美国读书, 好像叫什么茱莉亚音乐学院, 据说世界顶尖。
苏起没想过还有人读完高中就直接出国, 她问李枫然,出国不会孤单吗?李枫然只说还好。
梁水的消息更是叫整个南江巷都震了震,他打算报考清华。
苏起哇啦啦一通叫唤,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
梁水挺谨慎的,说只是打算闯闯。他已拿到国家二级运动员证, 还在冲一级。这一年多来重大奖项拿了些,但数量上还差点儿。如要报考, 他得保证在今年十一月的锦标赛上再拿个第一。
等达到报考资格, 再准备次年三月的体育素质测试和六月的高考就行。
苏起道:“你肯定没问题的!我听提提阿姨说, 你又有进步了。”
梁水道:“也不一定。比赛么, 都有万一。”
可苏起一听他那话, 就知道他十拿九稳。别看他平时吊儿郎当闲散不羁,却是个有十分确定也只说七分的性子。
放下电话,苏起幸福地感叹:“哇, 我们水砸真的长大了。”
路子灏无语:“你还不是个小屁孩?”
苏起拍拍他的肩,说:“路造,我感觉你也会上清华。”
路子灏“哗”了一声:“从哪儿感觉的?”
苏起歪头:“就是感觉。”
路子灏:“切。”
高三学期第一次月考,路子灏分数已达到657分,比高二期末升了50分。虽说月考卷比较简单,可他每次考试都在提高,无论分数还是排名。他在班上名次已超过苏起,和吴非轮流一二名。
苏起猜,当初放走路子灏的(9)班班主任应该挺后悔的。
也就是在这时,她意识到,过去多年的努力之后,最近一两年的奋力之后,他们的未来渐渐有了雏形。
从高二到高三,她始终走在不断前行的氛围里,
是啊。
成长好像有很多的不确定,但那段时间却是最确定的时候。他们有着最明确的目标,最想到达的地方,于是就心无旁骛就朝那个方向飞奔。
这样专注一心的劲头,在之后的人生里或许很难再有第二次。
南江小分队虽然人在各地,但他们都一样,怀着相同的信念,一点点朝着最想去的地方前进。
真好啊。苏起想。
秋天一来,气温一天天下降,苏起却开始自发地上第四节晚自习了。
路子灏听说后,跟她一起上。他之前是回家后再学一小时,现在挪到了学校——苏起回家太晚,堤坝上没有路灯,挺危险的。林声也留了,还跑来(13)班教室跟路子灏一起学。
江水退潮,防洪堤乱石滩漫漫一片显露出来,又是秋去冬来。
转眼十一月初,冷空气再度来袭。
早起上学时,天还是黑的。三人在黑暗的大堤上走着,江风呼啸如鬼哭狼嚎。
苏起忽感背后凉飕飕,很可怕。她比小时候怕黑了,不过幸好身边还有两个伙伴。
那天苏起上课到中午,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忘了做,把便签本上的待办事项检查一遍,没有遗漏。下午把近期错题分析了一遍,仍感觉忘了什么。
高三的体育课已默认变成自习,没有老师,但(13)班学风好,没老师管也安安静静。
苏起戳了戳坐她前头的路子灏,小声:“今天是不是什么日子啊?我总感觉有事情忘了。”
路子灏说:“水砸今天比赛。”
苏起恍然:“哦。”看手表,“现在比赛完了吗?”
“不知道。晚自习前给他打电话吧。”
晚自习前,三人跑去小卖部。苏起心情比较激动,没有响三下挂断,而是等着他接。
但一直打到“你呼叫的用户……”,也没人接电话。
苏起试了第二遍,依然没人。
她纳闷了:“没人接哦。”
林声说:“可能在跟教练讲话吧,或者在洗澡。”
路子灏说:“等晚上回去问康阿姨吧。”
结果那晚回家,康提家黑灯瞎火的。苏起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进门一问。
程英英说,梁水比赛中受伤,跟腱撕裂了。
苏起只觉脑子轰了一下:“什么是跟腱撕裂?水砸现在哪儿?”
程英英说:“你别急啊。还好是在北京,已经找专家做了手术。刚你康阿姨说了,手术很成功,休息四五个月就好了。”
苏起懵懵的,心缓和半点,又急道:“四五个月,那不就错过招考了吗?”
程英英道:“放心吧。他教练跟学校商量,给他办了高中伤病休学,明年再考是一样的。”
“耽误一年时间,哪里是一样的?”她伤心极了,“水砸肯定很难过。”
程英英:“事情已经发生了。能有什么办法呢?”
苏勉勤则叹:“做运动员的,都不容易啊。伤病失败,是他们必要经历的坎。没哪个顶尖运动员是没有经历过伤痛和低谷期的。他选了这条路,就应该要有这样的准备和觉悟。”
苏起听爸爸一说,心头更酸,哽咽道:“你跟我说有什么用?你跟他说呀。他又没爸爸教。再说,水砸又不是大人,哪里有你懂?”
程英英道:“刚你爸爸在电话里安慰过他了。你林叔叔也跟他说了很久。”
苏起忙问:“那我能跟水砸打电话吗?”
程英英:“明天吧,他刚做完手术,今天应该睡着了。”
苏起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课间操,她才有空跑去小卖部给他打电话,这次她依旧不挂断,等着他接。
可梁水挂了她的电话,她一吓,以为他不接,但一秒后,他回了过来:“七七?不是说响三下挂的么?”
少年的声音有些含混,苏起眼眶一热,问:“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他低声说:“没有。”
苏起却眼圈红了,问:“水砸,你是不是很疼呀?”
梁水沉默了,从昨天到现在他接到无数的关心和开导,而她是除了妈妈外,第一个问他疼不疼的。
他淡笑一下,说:“不疼了。”
她不信,不吭声。
“真的。”他说,语气竟有些在哄她。他在被子里翻了下身,窸窸窣窣的,又清了下嗓子,声音明朗了些,淡笑说:“蛮好的,我本来还担心文化课成绩,刚好可以多复习一年。”
苏起被他逗得扑哧一笑,也不说安慰的话了,只说:“你手术很成功吗?之后就没问题了吗?”
“嗯,很快就可以出院。”
“你还要回学校上课吗?你这样子谁来照顾你呀?要是在一中就好了,就有我在。”
梁水说:“我办了伤病休学。会回云西,我妈妈也不想我在家闲着,找鲁老师帮忙,让我去一中插班读一段时间。”
苏起喜道:“那我们又要同班啦?”
“嗯。”梁水忽说,“苏七七,你刚说要照顾我的,别忘了。”
苏起心头一咚,道:“我说话算话。”
周末,梁水回了南江巷,他左脚上绑了厚厚的绷带。康提的车停在巷子外进不来,林家民跟苏勉勤两个爸爸把梁水架回了家。
梁水在家休息十多天后,拆了绷带去上学。他左脚还是不能发力,只能拄拐杖。康提每天送他上下学,苏起林声路子灏刚好蹭车——这会儿天气冷,骑车走路等公交都冻得慌。
到了学校,路子灏负责给梁水背书包,梁水撑拐杖,苏起和林声围在他身旁小心盯着。
上楼梯时,梁水嫌拐杖碍事,丢给路子灏拿着,一手扶着栏杆,单脚往上跳。他体力很好,连跳几个台阶不费劲,可到二楼,他放慢了速度,跳几下就停,时不时侧身,一副很不顺手的样子,扭头看苏起:“你过来。”
苏起凑过去:“怎么啦水砸?”
梁水说:“扶着我。”目光微躲闪,“栏杆不舒服。”
“哦。”苏起乖乖站到他身边,握扶住他的手掌和小手臂,下一秒,他握紧了她的掌心。她呼吸微滞,只觉一股力量压过来,但不算重,他有收力。苏起抿紧嘴巴,用力托着他,往台阶上跨一步等着,梁水便往上头蹦一级。
她走一步,他蹦一步。
少年和少女的手掌紧握在一起,手臂绑在一处,彼此心内都有一丝涟漪微荡,但他们谁都不看对方,齐齐专注地盯着他脚下的台阶,甚至很默契地连头都不抬起来。
好不容易走上三楼,刚跳上最后一级台阶,楼上有同学快速冲下来,不明情况地绕过时,不小心撞到了单脚站立的梁水。
梁水一晃,身子忽然朝后仰,苏起吓得立刻扑上去抱紧他的腰身用力将他拉回来。梁水被她拉得一个前倾,下巴轻磕在她额头上,胸口一滞——她把他搂得太……紧。
他还怔怔的没回过神呢,她已迅速松开他,拍胸口:“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要掉下去了。”说着冲楼道下头喊,“你跑慢点儿啊,都撞到同学啦!”
楼道里传来回音:“不好意思啦。”
苏起这才看向梁水,后知后觉的,眼神躲闪;梁水的目光也有些无处安放,倒是故作镇定坦然地重新朝她伸出手,她亦再度握搀住他的手,慢慢将他扶上楼去。
之后那段时间,梁水在学校内的“移动”需求,全部由苏起来满足。
他要喝水了,他要出去栏杆边站站,他要去厕所……他不要任何人帮忙,就找苏起,只找苏起。
他召唤她的方式很简单——他折了只白色的纸飞机,哈一口气,往她的方向一投,戳她背上,落她肩膀上。简直和投篮一样准。有时他会忽然想戳她的马尾辫,有时她侧头时,他觉得她耳朵好看,就不自觉瞄准她的耳朵。
苏起都不知他那纸飞机怎么就那么准,她毫无怨言,甚至很是心甘情愿,只不过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份心甘情愿。
但是梁水这个家伙吧,得寸进尺,且召唤她的时机越来越不适合。
每当她和吴非沟通题目时,那纸飞机就会戳她脑勺上,力度还不小。她回头,他面无表情抬一下水杯,这是要她给他打水了;侧头看一下窗外走廊,这是要出去透风;侧头看另一边窗外,这是要去厕所。
苏起觉得他受伤挺可怜,所以对他有求必应。但她渐渐发现,他在故意使唤她。
那天她趴桌上跟吴非讨论题目,纸飞机飞来,苏起回头,梁水举起他的空水杯。
苏起帮他打了水,飞机还给他,回到座位上,刚拿起笔要跟吴非讲话,那飞机又飞来了——
梁水的水杯已经空了。
苏起微微冲他瞪眼,这大冬天的,喝这么多水干什么?!
她又去给他打了一杯,杯子放他桌上时,给了他一个幽幽的眼神,他熟视无睹。她回去才坐下,纸飞机再次飞过来,落在苏起头顶上,还停稳了。
梁水没忍住一笑,苏起脑袋上顶着个纸飞机回头。
梁水头往厕所的方向侧了侧。
吴非懒得跟她讲题了,起身去厕所。
苏起板着脸走到梁水跟前,问:“你没事干专门指使我玩吗?”
梁水说谎不眨眼:“刚吃辣小鱼辣到了。”
“你是不是不喜欢辣小鱼吗?”苏起扶他站起来,搀着他出了后门。刚好吴非从办公室回来,跟他们擦肩而过,目不斜视。
梁水蹦下一级台阶,没来由地说:“苏七七,离高考没多久了,好好学习别早恋啊。不然你就是狗。”
苏起莫名奇妙,顶嘴道:“你才早恋!”说完还不解气,手指着他的左脚,忿忿道,“你赶紧好起来,我已经想揍你了。我现在真的十分怀疑,你的主人在仗伤行凶!”
梁水不做声,瞥一眼她那生气样子,莫名松了口气,心情也明朗起来。他光明正大“不经意”握紧她的手,又往下蹦了一级台阶。
蹦的时候,他假装没控制好重心没站稳,身子不由得往她身前靠了靠,和她挨挤在一起,下颌差点儿贴在她额头上。
苏起还在控诉呢,忽就闭了嘴,笔直盯着地面上他的脚,睫毛扑眨扑眨的,却也没松开他,没拉开距离,按捺着不可控制的心跳,假装她只是帮助一个受伤的同学。
两人都不说话了,不抗拒彼此,不再看对方的眼,却也不松开彼此,缠在一起“我走一步,你跳一步”地下楼朝厕所过去。
十二月,梁水彻底从拐杖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但他还无法训练,哪怕是正常的跑步。连走路都一瘸一拐。他能做的只是和苏起一样上课学习,体验一把非体育生的生活。
2006年至2007年之交,正是特长生艺术生报考的时候,梁水没有报考任何学校,他原来(10)班的班主任建议过他去一些职业体校,他没考虑。
伙伴们都清楚那不是他能接受的结果,康提自然也没劝他,只想着如何帮儿子恢复身体,增强体魄。
林声则顺利递交了上海大学的报考申请。
而这时,李枫然突然干了件叫所有人意外的事——他报考了中央音乐学院的作曲系。
他不当钢琴家了,要去学作曲。
冯秀英老师急疯了。
听巷子里大人说,冯老师苦口婆心劝说,但李枫然不为所动,一贯采取“谆谆教诲”模式的冯老师大发雷霆,严厉抨击警告李枫然,但依然没效果。
冯老师下了死命令——绝不允许他去考试,也不允许他去读什么作曲。
冯秀英憋得难受,跑回南江巷跟姐妹们哭诉,说李枫然从小听话,也有天赋,何堪庭老先生很重视他,眼看要培养成中国乃至世界的著名钢琴家,他却突然要搞什么作曲。
“都是那些狗屁选秀节目害的。”冯秀英道,“什么快乐男生,超级女生,搞得现在孩子都不好好学习,只想着当明星一夜成名。”
程英英轻声:“你这就扯远了。枫然不是那种孩子。”
“我知道。但你他现在脑子里在想什么?我决不同意!”她看沈卉兰,“声声画油画的,她现在跟你说不学了,去路边画人像你同不同意?!”
沈卉兰劝:“他可能是一时叛逆,你好好跟孩子说。”
冯秀英苦涩摇头:“不是叛逆。”
南江巷所有妈妈眼里,整条巷子的生物连那只野猫啾啾都会叛逆,但李枫然不会。
他从小内敛温沉,心思深厚;这决定绝不是“叛逆”二字可以解释。
冯秀英哽咽:“我就怕真的铁了这条心,那就完了。”
寒假李枫然回云西后,冯秀英抽空带他回了趟南江巷,说是看看老朋友老邻居们,其实是想让同龄孩子们做做李枫然的工作。
苏起得知李枫然在梁水家,准备去时,程英英说:“七七,沈阿姨的意思是你们能劝劝枫然,茱莉亚是全球最好的音乐学院,再说申请都递交了。”
苏起皱眉:“我还不知道风风怎么想呢,我不能先答应你。”
程英英要说什么,苏勉勤拦住她,笑道:“行。你先去见枫然吧,很久不见了,都开心点儿啊。”
苏起出门遇上林声和路子灏,三人交换眼神,明显都得到了家长的教育和命令。
上了楼,李枫然坐在沙发上看,梁水坐他身旁,翘着左脚给他解释跟腱在哪儿以及它的作用。
他现在能正常走路了,但不能太快。
李枫然说:“怎么在这个时候受伤?”
梁水道:“前段时间太拼太累,身体消耗大了,就容易出问题。不过运动员么,都得面对。”
苏起忽发现他说这话时,或者说他跟李枫然说话时,更像一个成熟的大人;一点儿不像那个跟她交流时脑子跟瓜一样的少年。
他们三个坐在茶几对面的地毯上,齐刷刷看李枫然。
李枫然知道他们好奇什么,但不做声。
于是三人又齐刷刷看梁水。
梁水放下脚,直接问:“你要去学作曲?”
李枫然:“嗯。”
梁水:“你想好了吗?是你想做的事?”
李枫然郑重地点了下头。
梁水说:“行吧,我支持你。”
另外三人齐齐瞪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