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起知道他心里其实不想走,于是挽留:“再等等吧,我们等一个半小时好不好?反正有的是时间。”

梁水扭头看她,仍有最后一丝希冀:“火车什么时候?”

苏起眼睛一亮:“最迟一班有下午五点呢,真的有很多时间。四点再走都不要紧,我们可——”

等等,一辆停在路旁的桑塔纳小轿车莫名引起了她的注意,车上下来的那个人好像有些——眼熟?

彼时,梁水正扭头看着她,而苏起忽然就看清了那个男人的脸——梁霄锁了车门,和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从梁水身边走过。

苏起心头一凉,想抓住梁水,可来不及了——偏偏就是那擦肩而过的前一秒,梁水已顺着她惊讶的目光回过头去,看见了梁霄。

他脚步猛地顿住,停了下来,可父亲和他依然擦肩而过。

梁霄的余光无意瞥了他一下,但没认出他。

一瞬间,所有那些父亲曾偷偷跑去云西看他上下学看他训练的美好幻想,如肥皂泡般破灭。

他就生活在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但过去的那么多年,他一次都没去看过他。

他迎面开车过来,停了车,下了车,都没有看见梁水。

或许已经忘了他长什么样子吧。

苏起心都僵了,就见梁水如点了穴般立在原地,脸在一瞬间变得灰败可怜。

身后,小男孩跳着叫着:“爸爸,我要看快乐星球!我要买快乐星球!”

“买买买,都给你买。”梁霄把儿子抱起来,许是感受到身后人停在原地,他回过头来。

苏起正回头望梁霄,梁水突然搂住她肩膀将她揽进怀里,他飞快低下头,额头紧紧压住她的鬓角——

他不想让梁霄再看见他们。

梁霄见状,以为是少男少女在亲热,扭头走了。

爸爸和儿子的聊天声消失在楼道里。

梁水僵硬地保持着将苏起搂在怀里的姿势,他紧紧搂着她,牙齿咬得咯咯响,从手臂到身体到双腿,整个人都在剧烈发抖。

苏起从没见过有人会颤抖成这样,她甚至害怕他下一秒会像一面玻璃般碎裂。太痛了。他额头死死抵着她的太阳穴,仿佛能把她揉碎进去。

她也不管了,慌忙抱紧他的身子,拍拍他的后背。她眼圈红了,眼泪浮起来,她咬着牙,安慰:“没事的水砸,没事的啊。他没什么了不起的,真的。住这种破地方,还有烂得跟废铁一样的烂车,他没什么了不起的!”

她从没如此尖锐刻薄过。

梁水突然松开她,面容惨白,转身就走。

苏起气不过,捡起一块石头,用力摁在那辆桑塔纳上,将车身狠狠画出一条长线,还不解气,又划了三个字:“王八蛋!”

梁水表情冷灰,眼神空洞看着她做这些,直到有邻居出来,叫道:“你们干什么?!”

苏起吓一跳,梁水拉住她的手就跑,那邻居在后边追了几步,架不住少年脚力好,很快就追不上了。

他扯着她飞跑出院子。

他拉着她一路飞驰,不肯停下来。苏起跑得满头大汗,脉搏乱跳,心脏要爆炸了,可她咬牙陪着他跑,死死坚持着,不肯叫停。

夏天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树梢,照得世界明亮清新,多美好多盛大的一个季节啊。

他和她凌乱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荡。

避让的路人回头看他们,感叹,哟,谈恋爱的少男少女吧,真是青春无忧啊。

两人竟就这样生生跑去了火车站,买了最近一班的车,逃亡似的上了车。

梁水已经虚脱,他满头满脸的汗,呆呆靠在座椅靠背上望着窗外。

苏起拿纸巾给他擦汗:“水砸你别难过了,他不值得的。你看他这个人,”她越说越气,“他就是个王八蛋!”

梁水嗓音跟蛛丝一样虚无,低问:“他是王八蛋,那我是什么?”

苏起斗着胆子:“蛋蛋?”

她想逗他开心,但他笑不出来,有气无力看她一眼,眼神便空空移向窗外。

她低声:“我说错了,对不起。”

梁水却说:“谢谢你。七七。”

苏起难过极了。

梁水又说:“七七,今天的事,永远不要跟任何人讲。任何人。”

包括南江巷所有人。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的。”她很用力地说,仿佛想给他力量,“我保证。我发——”

“不用发誓。”他打断,“你答应了,就够了。”

苏起忽然明白,他或许根本不相信誓言这种东西了。她愈发难受,却说不出别的新鲜话:“水砸,你别难过。”

“嗯。”他应一声,将棒球帽扣在脑袋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鼻尖和嘴巴,说,“跑累了,我想睡一会儿。”

“你睡吧,我不打扰你。”

他将脑袋歪在车壁上,不动了。

苏起趴在小桌上,心生悲凉。难怪康提阿姨从来不提梁霄,还撒谎说去很远的南宁了。原来是她早就看透了,不想水砸难过。

但他还是发现了。

本来想来疗伤,结果又捅一刀。

她心疼地抬眸看他,猛地一愣——

梁水歪头靠在车壁上,安静,无声,一动不动;棒球帽遮住了他的脸,他下颌紧紧咬着,两行清泪在下巴处汇聚,一滴接一滴地往下砸。

苏起突然握紧拳头,刚才她就该砸了梁霄的车玻璃!

对面的少年静默不言,眼泪却如雨直下,越来越多,他肩膀直抖,微张着口颤抖着吸气,眼泪疯了般不停从脸颊滑到下巴,珠子般滚落。

苏起扑上去一把将他揽过来抱进怀里,他脑袋埋在她肩头,泪水滚滚,瞬间就濡湿了她的衣衫。

他哭得浑身都在颤,却仍是执拗地不肯出声,只有那重重的颤抖的抽气声,压抑在喉咙里,闷哼出来。

苏起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咬着牙,含着泪,紧紧抱着他。

水砸,你以后一定会很有出息的!

他一定会后悔的!

一定!

chapter 19-2

chapter 19-2 发芽吧(2)

正值暑假, 校园里一个学生都没有。只有教师办公室门外时不时有老师进出。

苏起轻车熟路跑去高一教学楼四层,猫到办公室门边, 探出脑袋往里看,鲁老师正坐在办公桌前写东西。其他老师不在, 时机正好。

她刚要敲门,鲁老师抬头见了她, 说:“苏起你进来,我刚好看到你的卷子。”

额, 期末卷子。

苏起走进去站一旁瞄, 咦, 就错了一道题呢。

但鲁老师不满意, 红钢笔在卷子上画了一圈:“你看,这个地方是不是粗心了?库仑定律公式,你自己看看?”

苏起凑过去:“f=kq1q2/r2,没错呀?”

鲁老师拿钢笔敲了下她脑袋:“你看看你算错没?”

苏起捂着头一瞧:“啊!r忘记算平方了!”

100分的卷子, 得了97分, 鲁老师说:“下次再犯这种错误,要罚你了。”

苏起:“噢。”

鲁老师:“说吧,跑来学校来干什么?”

苏起先冲他笑笑, 说:“鲁老师, 你能不能帮帮水——梁水啊?我知道你也是他的物理老师对不对?再说, 他下学期或许来我们班呢, 你就是他的班主任了。”

鲁老师说:“他怎么了?”

苏起把上海的挫折说了一遭,鲁老师蹙眉:“这事我知道。他已经非常厉害了。可这地球上多少人呐, 不论竞技体育,还是做其他事,要走到顶尖,不是常人能想象的难度啊。他家里人没好好开导他?”

“老师,梁水他——爸爸不在,妈妈又忙。这次,我感觉他很迷茫,好像心里一直有目标,却抓不到了。就看不见方向了。”苏起难过道,“我还在读高中,很多事我自己都搞不懂呢,哪里帮得上他呀?但你是老师,所以——哦,你可千万别说这是我说的。”

鲁老师思虑半刻:“我会找他谈的,联系方式呢?”

苏起立即把梁家的座机号、康提的手机号都写了下来:“谢谢老师。”

苏起回家后只字不提找过老师的事,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只每天偷偷观察梁水的精神状况。

自那天火车上痛哭后,第二天他就恢复了正常,依旧每天一大早去训练,碰上巷子里的人会打招呼,碰到啾啾也会蹲下来摸摸它的猫爪。中途有几天还出去参加比赛了。

苏起稍松了口气,心想,虽然难过,但终究都会过去的。这不就是长大嘛。

直到离暑假结束剩不到一周的时候,几个孩子在梁水家蹭零食,妈妈们在一旁闲聊。

陈燕无意间说起路子灏的老师,她说希望高二分班能分个好班级,遇到好老师。以前那高一(6)班班风太差,老师也不管学生。

苏起正在磕杏仁,忙说:“我跟老鲁讲了,要他把路造选到我们班来,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我还想把水砸和风风也选来呢。”

陈燕笑:“要是那样就好了。跟你们一个班,子灏会很开心的。”

路子灏拉苏起:“你真跟你老师说啦?”

苏起:“对呀。老鲁很喜欢我的,嘿嘿。”

路子灏:“要是成功了我请你吃炸鸡柳炸里脊!”

“好呀。”

康提问:“老鲁?鲁老师?”

苏起:“鲁xx老师,阿姨你认识啊。”

康提一笑:“他是你们班主任啊,他是水子的物理老师。半个月前他给我打了个电话,帮了水子大忙了。”

大伙儿的目光都聚过来,

“我们云西地方小,没有先例,很多人不知道。但省城一些定点学校有体育特招,高考能去全国前十的大学,清华北大都有可能的。”

刚好梁水从阁楼上走下来,一瞬间,全屋上下所有人齐齐看向他。

苏起举着颗杏仁指着他,大叫:“你藏得这么深!都不告诉我们!”

“……八字没一撇的事儿。”梁水坐到苏起旁边,看了他妈康提一眼,说,“大嘴巴。”

康提抓起扫帚要揍他:“你个没大没小的,说谁大嘴巴?!”

梁水坐在凳子上,一只脚踩着横杠,略一抬手,轻轻握住她手腕。

康提使不上劲,扫帚落不下来了。

梁水好笑。

康提又使了使劲,还是动弹不得:“你个臭小子,放手!”

梁水不放,哂道:“你现在还打得赢我?”说着把她手里的扫帚拿下来扔到一边,松了她的手。

康提又好气又好笑,拍了下儿子的肩膀算是打了。

一旁的妈妈们笑个不停:“儿子长大了,管不住了。”

苏起仍执着于刚才的话题:“水砸,你真能上清华北大?”

梁水表情不太自在,尴尬地说:“有人。有人上过。不是我。”

沈卉兰也纳闷:“稀奇了,还能靠体育进大学?”

冯秀英说:“太多了,只不过学校和学校之间的差距也大。”

陈燕:“对,我听说过靠体育进一些普通大学的,没想到还能进清华北大复旦浙大的?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

冯秀英:“相对应的,要求也很高。但水子我相信是没问题的,要是真能进前十的学校,就太不错了。水子你要加油啊。”

梁水脸都红了,咬着块海苔不吱声。

康提叹:“只能说尽力。现在的特招啊,只招些固定学校的生源,还有些关系户。具体也说不好。”

程英英道:“不怕。我们水子厉害得很,能上的。”

苏起全神贯注听着,咬着片橘子,亮着眼睛用力点点头。

梁水瞧着她那开心的表情,心里又莫名轻松了少许。

康提说:“现在水子能尽力的,就是多参赛,多拿奖。”

苏起扭头:“水砸,你的奖还不够多吗?你的柜子里一堆,卖废品都能卖十块钱呢。”

梁水被她惹得扑哧一笑,说:“你是猪?奖多有什么用,你给我发一个南江巷速滑一等奖?云西高一年级一等奖?”

苏起:“……哦。”

林家民问:“你刚说云西没有先例,难道水子是第一例?”

康提摇了下头:“云西太小了,是没路子的。我要给水子转学去省城二十一中。”

二十一中是省里最好的名校,文化课就不说了,体育生生源极好,甚至还有跳体操上北大的。那地方离省体校也近。

康提说:“我早一两年前就该送他去的。怪我,在孩子的教育上没什么远见。要不是鲁老师提醒,就差点儿耽误了……”

“哎呀吃东西。话那么多。”梁水一块西瓜塞她嘴里。

康提知道他意思,笑笑不说了。

四个小伙伴都静静听着,互相交换一下眼神,又变得坚定而鼓舞,齐齐看梁水。

路子灏和林声很激动:“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水砸,你要加油呀!”

李枫然也冲他用力地点了下头。

梁水什么都明白,看他们每个人一眼,抿紧嘴唇低下了头去。

西瓜吃完了,苏起跑去厨房拿甜瓜。

她把甜瓜用凉水冲干净,削掉了蒂把和瓜屁股,切开,身后传来脚步声,是梁水。

苏起笑:“水砸,你要偷吃吗?”

梁水过来案板边,和她站一起,忽低声解释了一句:“七七,没有确定的事,所以我不想说。”

苏起正切瓜呢,没反应过来,抬头:“啊?”

她离他很近,夏天的阳光晕在雕花玻璃窗上,她的脸颊散着莹莹的光,很柔和的样子。梁水看着她,一时没说话。

苏起眼珠转转,这才想起她刚才说“你藏这么深!”

她恍然大悟:“那个呀!我刚开玩笑的呀,我懂的水砸。”

她知道。

她很明白他的心思,他不想一次次让人失望,让自己失望。

“我刚还担心你妈妈提前说出计划,给你心理压力了呢。”苏起拧眉,“所以现在到底确定了没有?”

梁水说:“中午确定的。我上周去二十一中参加了体育考试和文化考试。一直没结果,今天才说通过了。可以转校了。”

“嘤!”苏起握着菜刀激动地跳了一下,又如释重负地拍拍胸口,“那太好啦水砸。真的。我特别开心。”她无法表达,“你简直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梁水笑看着她,说:“其实我知道。”

她激动得差点儿把手里的菜刀挥出去,梁水接过,开始切瓜,就听她又开始碎碎念:“我之前一直没敢跟你讲,我知道这段时间你不开心,很迷茫,很苦的吧。我又不敢说什么,也不会说,因为我也不懂呀。不过现在好啦,你能转去二十一中,还能走特招去名校,真是太棒了。真的!”

梁水听着她说话,切着瓜,忽说:“那你会想我吗?”

苏起立刻道:“肯定会啊。我们都——”

“会有多想?”梁水忽扭头看她,眼神很认真。

苏起站在一米开外,迎着他清黑的眼瞳,一时愣了愣,无意识拿手指抠了抠嘴巴,才发现手指上沾了一颗甜瓜籽,赶紧扒拉下来,模糊地说:“反正会想的。”

梁水不满意,但也没为难她,说:“我裤兜里有张纸,你拿一下。”他手上拿着刀和瓜,不好动。

苏起上前,一手拎着他的裤兜边儿,一手轻轻钻进去,男生的裤兜里头好热啊,可能因为是夏天吧。

她抿着唇,睁大眼睛望墙壁,手在他兜里小心摸索。

梁水瞥一眼她脸蛋,又瞥一眼她的小爪子,好笑:“这里头没炸弹。”

“……”苏起抓到了一张纸条,抽出来一看,是一串号码。

“我妈妈给我买手机了。”梁水说,“记得给我打电话。”

“好呀。”苏起开心道,“你手机在哪儿?给我看看。”